无声的告别

1966年冬夜的冷雾比往常更浓，“La Gueule de Saturne”酒馆的霓虹招牌在雾气中晕开一片模糊的红光，像凝固在空气中的血渍。罗迪系着沾了油污的白色围裙，沉默地擦拭着吧台，指尖划过文森特今早用开瓶器刻下的划痕——这是他在这里工作的第十天，也是他全程没有对文森特说过一句话的第十天。

他确实急需这份工作，三个月来为了寻找失踪的玛侬，他花光了所有积蓄，连房租都拖欠了许久。应聘时，他只是低着头接过围裙，没有回应文森特那句“会做基础备菜吗”，之后的日子里，无论文森特下达指令、斥责员工，还是在深夜的后厨对着肖像画发呆，他都始终保持着绝对的沉默，只用点头或摇头回应一切。

文森特似乎并不在意这份沉默。这个有着黑色短发、苍白皮肤的男人，本就对除了“味道”之外的一切都漠不关心。罗迪见过他因食材不新鲜而将整盘料理砸向墙壁，见过他揪住厨生的头发按向灶火，骂着“连火焰都怕的废物不配留在后厨”，也见过他在喝威士忌时，会固执地加两片柠檬，说那是唯一能唤醒他麻木味蕾的味道。但无论罗迪的沉默多么反常，文森特都从未多问一句，仿佛眼前的服务生只是一件会移动的工具。

罗迪的沉默里藏着翻涌的情绪。他每天都会趁清理杂物的间隙，偷偷溜进未上锁的冷库——那里总萦绕着一股若有若无的血腥味，混合着肉类腐烂的气息。他在冰缝里找到过玛侬最喜欢的珍珠耳钉，在文森特办公室的垃圾桶里捡到过她照片的碎片，每一次发现都像一把刀扎进心脏，却又让他只能把更多的话咽回喉咙，化作沉默的执念。

这十天里，他被三个重复的噩梦纠缠：梦见文森特用银质刀叉刺破他的皮肤，咀嚼时呢喃“不如玛侬的酸涩”；梦见自己被关进巨大的微波炉，看着文森特冷漠地注视着他被高温吞噬；梦见自己像块待售的肉挂在钩子上，动弹不得只能任由绝望蔓延。每次惊醒，他都会摸到贴身口袋里玛侬的照片，然后在黑暗中睁着眼睛，直到天亮去酒馆继续沉默的工作。

第十天打烊后，酒馆里只剩下他们两人。文森特坐在吧台前，给自己倒了一杯加了柠檬的威士忌，冰块碰撞的声响在寂静的空间里格外清晰。罗迪摘下围裙，叠得方方正正放在吧台上，这是他第一次主动做出除了工作之外的动作。

“我要走了。”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得像是很久没有说过话。

文森特的动作顿了顿，抬眼看向他，黑眸里没有任何情绪，仿佛只是在确认一件无关紧要的事。“不再考虑？”他饮了一口酒，柠檬的酸涩在空气中弥漫，“这份工作会一直为你留着。”

罗迪没有回应，只是转身拿起放在墙角的旧外套。他没有说再见，也没有回头，一步步走出酒馆，走进了茫茫冷雾中。身后的霓虹红光被雾气遮挡，渐渐模糊成一片微弱的光点，像玛侬失踪前最后一次发来的字条上，那行模糊不清的字迹。

他走到街角的公用电话亭，投进硬币，颤抖着按下了玛侬的号码。电话接通的“嘟嘟”声像重锤敲在心上，每一声都带着窒息的期待。他原本在心里演练了无数遍，想约她去蒙马特高地的小餐厅，想告诉她自己找到了稳定的工作，想把这三个月的思念都倾诉出来。

可电话响了很久，始终无人接听。

硬币耗尽的提示音响起，冰冷而刺耳。罗迪没有挂断，而是重新投进一枚硬币，再次按下号码。这一次，他的要求变得卑微到了极点——他不想说太多，只想听听她的声音，哪怕只是一句“你好”，哪怕只是一声呼吸。

但听筒里依旧只有无尽的“嘟嘟”声，像一道无法跨越的鸿沟，将他与玛侬彻底隔开。

他不知道自己重复拨打了多少次，直到口袋里的硬币全部用完，直到手指冻得僵硬，直到天边泛起一丝鱼肚白。冷雾依旧没有散去，裹着他单薄的身影，让他像一尊被遗弃的雕像，定格在电话亭里。

阳光穿透雾气的那一刻，罗迪缓缓放下听筒。他没有哭，也没有愤怒，只是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空洞得像失去了灵魂。他知道，玛侬不会再回来了，就像这家酒馆里的罪恶永远不会被抹去，就像他心里的执念，最终只能化作一场无声的告别。

他走出电话亭，沿着石板路慢慢往前走，没有目的地，也没有回头。身后的“La Gueule de Saturne”酒馆渐渐消失在雾色中，而玛侬的号码，连同那些未说出口的话、未完成的约定，都永远定格在了那个冷雾弥漫的冬夜，成为一个没有答案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