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逢砚微微偏头,“看”向他,声音依旧平静无波,却说出了一番与寻常教导截然不同的话:“既然发下来的东西就是给你用的,那么,你想给谁用,自然由你决定。告诉他们,又怎么样呢?”
龙皓晨似乎没料到他会这么说,愣了一下,小脸上露出思索的神情。
迟逢砚顿了顿,语气缓和下来,给出了承诺:“不过,既然你都问了,那么我答应你不告诉他们。”
龙皓晨立刻松了口气,抬起头,脸上重新露出了笑容,带着感激:“谢谢哥哥!”
阿纳斯塔西娅在一旁静静地听着,看着迟逢砚那平静的侧脸。
一路听着龙皓晨稚嫩却懂事的言语,感受着他掌心传来的、试图拯救母亲的急切温度,阿纳斯塔西娅的心神早已飘远。
她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出白玲轩临终前苍白而温柔的脸庞,又交织着龙皓晨那双与母亲极为相似的、充满希冀的眼睛。
愧疚、担忧、还有近乡情怯般的惶恐,几乎将她的思绪淹没。
以至于当龙皓晨停下脚步,脆生生地指着前方一间朴素的屋舍说:“哥哥姐姐,就是这里了!”时,完全走神的阿纳斯塔西娅竟毫无所觉,依旧跟着惯性向前迈步——
“唔!”
她一头撞在了一个略显单薄却异常稳定的背脊上。
迟逢砚在她撞上来的瞬间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随即放松下来。
他有些无奈地微微侧过头,白色绸带下的面容朝向后方,清冽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纵容:“到了。”
简单的两个字,将阿纳斯塔西娅从纷乱的思绪中猛地拽回现实。
她立刻后退半步,有些狼狈地稳住身形,脸上闪过一丝极快的窘迫。
她强作镇定地清了清嗓子,目光越过迟逢砚的肩膀,投向那扇紧闭的木门。
心脏,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起来。
终于……又要见面了。
木门被龙皓晨轻轻推开,发出“吱呀”一声轻响。
屋内陈设简单,带着常年萦绕药香的清苦气息。靠窗的床榻上,倚靠着一个面色苍白、身形消瘦的女子,正是白玥。
她听到动静,缓缓转过头来。
她的目光先是落在牵着龙皓晨手的迟逢砚身上,带着一丝礼貌的探寻。
随即,她的视线越过迟逢砚,落在了他身后那一抹雪白的身影上。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凝滞了。
白玥的瞳孔微微收缩,原本有些黯淡的眼眸深处,骤然亮起一丝极其复杂的光芒——那是惊讶,是难以置信。
她看着阿纳斯塔西娅嘴唇轻轻动了动,最终,却没有呼唤出那个尘封已久的名字,也没有流露出过激的情绪。
她只是微微弯起了唇角,露出了一个极其清淡、却无比真实的笑容。
这个笑容,无声胜有声。
阿纳斯塔西娅在她转头的瞬间,身体便已僵住。
当对上白玥那了然的目光和那抹清淡的笑容时,她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呼吸都为之一窒。
她下意识地避开了那过于通透的注视,将脸侧向一边,唯有微微颤抖的指尖泄露了她内心的波澜。
迟逢砚不动声色地上前半步,恰到好处地打破了这凝固的寂静。
他朝着白玥的方向,微微颔首行礼,声音清冽而礼貌,将这次探望定义为一次合乎情理的“偶遇”:“夫人。您的孩子,让我们来看看您。而我们刚好因为任务需要在这里停留,所以就冒昧前来打扰了。”
他语气平和,接着说道,将话题引向正轨,声音里带着医者的专业与不容置疑的认真:“一会儿诊治的时候,关于您的病情,请务必……一字不落地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龙皓晨看看妈妈,又看看两位哥哥姐姐,虽然觉得气氛有些奇怪,但听到要开始为妈妈治病了,立刻充满了期待,用力地点着头。
白玥的目光从阿纳斯塔西娅身上收回,重新落回迟逢砚身上,她轻轻点了点头,声音温和却带着久病的虚弱:“有劳先生了。”
“小家伙,先去外面等我们吧。”他顿了顿,给出了一个让孩子更容易接受、同时也确实存在的理由:“接下来的诊治过程,可能需要用到一些特殊的灵力或方法,有些东西……不太方便给你看到。”
这话既是为了保护孩子,避免他目睹可能痛苦或复杂的治疗过程而担心,也是为了给接下来的谈话。
迟逢砚的话音落下,龙皓晨的小脸上立刻露出了明显的不情愿和担忧。
他紧紧抓着母亲的手,似乎生怕一离开,这好不容易请来的希望就会消失。
白玥温柔地摸了摸儿子的头发,轻声道:“皓晨,听先生的话,先去外面等一会儿,好吗?妈妈没事的。”
龙皓晨看了看母亲苍白却带着安抚笑意的脸,又看了看神色平静但不容置疑的迟逢砚,最终还是懂事地点了点头,小声说:“那……那我就在门口,妈妈你有事就叫我!”
他一步三回头地,慢慢走出了房间,还细心地将房门虚掩上。
屋内只剩下三人。
气氛似乎随着孩子的离开,变得更加凝滞了几分。
白玥的目光再次不由自主地飘向一直沉默地站在迟逢砚身后、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的阿纳斯塔西娅。
随着龙皓晨的离开,屋内陷入了一种混合着久别重逢与沉重病痛的寂静。
迟逢砚敏锐地感知着身旁阿纳斯塔西娅那几乎凝滞的呼吸和压抑的情绪,他微微侧头,用只有阿纳斯塔西娅能听清的音量,轻声提醒:“不想和她说什么吗?”
几乎就在他话音落下的同时,阿纳斯塔西娅与床上的白玥,仿佛心有灵犀般,一同开口了。
阿纳斯塔西娅的声音干涩:“好久不见……”
而白玥的声音虚弱,却带着清晰的关切:“西娅……伤好些了吗?”
两人同时开口,又同时因对方的话语而顿住。
这意外的同步,让一旁“看”着她们的迟逢砚,唇角几不可察地勾起了一抹极淡的弧度,他轻笑出声,清冽的嗓音里带着一丝难得的调侃:“该说不愧是你养大的吗?两个人开口都要在同时?”
阿纳斯塔西娅被他这话说得有些窘迫,那点因重逢而升起的伤感瞬间被恼羞成怒取代。
她没好气地瞪了迟逢砚一眼,下意识地反驳道,带着她特有的蛮横:“你还是我捡回来的呢!你怎么没跟我一样?”
迟逢砚被噎了一下,随即从善如流地点点头,语气一本正经:“嗯,看来是我学艺不精,未能深得恩公真传。”
他这故作认真的模样,反而让阿纳斯塔西娅更加气结,却又无可奈何。
“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你笑了,西娅。”白玥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怀念。
“我那是气的……”阿纳斯塔西娅下意识地反驳,语气却不像之前那般冷硬。
白玥想笑,可这情绪稍稍牵动气息,便引发了一阵剧烈的反应。
她猛地侧过头,用手捂住嘴,喉咙里发出压抑不住的、撕心裂肺的咳嗽声,整个瘦弱的身体都随之剧烈颤抖,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一般,苍白的脸颊也因此泛起不正常的潮红。
阿纳斯塔西娅脸色一变,下意识就想上前,却被迟逢砚伸手轻轻拦了一下。
他微微摇头,示意她冷静。
“……这样多久了。”迟逢砚的声音沉静,直接切入了核心,这次问的不是病史,而是指如此严重的咳嗽症状。
阿纳斯塔西娅看着白玥痛苦的模样,眼中闪过一丝痛楚,抢着回答,语气带着自责与无奈:“她从小身体就不好,毕竟玲轩为她换了血……我有想过给她治,但是我……”
“我问的是她。”迟逢砚平静地打断了她,白色绸带“注视”着床上好不容易平复下咳嗽、正虚弱喘息的白玥。
他需要听病人亲口陈述最真切的感受。
白玥缓过一口气,靠在枕头上,额角是因剧烈咳嗽渗出的冷汗,她看着迟逢砚,又看了看一旁紧抿着唇、满眼担忧的阿纳斯塔西娅,露出一抹苦涩的笑容。
“如西娅所说……我的身体之前就很糟糕”她的声音比刚才更加气若游丝:“生下皓辰之后,我的身体就更差了。”
她轻轻抚上自己的心口:“……平日里只是无力、畏寒,但一旦情绪稍有波动,或者染上些许风寒,便会像刚才那样……咳得停不下来,有时……甚至会咳出血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