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模范家庭

世界上的另一个你之镜中我

陈建国觉得,自己四十五年的人生,就像一张被反复涂抹、修改,直到墨迹都快洇透的草稿。此刻,他正站在社区礼堂灯火通明的主席台上,身旁站着妻子林秀娟和儿子陈曦,胸前佩戴着那朵过于硕大、以至于有些碍眼的红色绸缎花。花下方的飘带上,“模范家庭”四个烫金楷体字,在聚光灯下反射着过于热情的光。

“……陈建国先生与林秀娟女士,在工作中兢兢业业,在家庭中和睦友爱,在教育子女上悉心尽责,为我们幸福里社区树立了光辉的榜样!”主持人的声音透过麦克风,带着一种庆典特有的、略显夸张的激昂,在礼堂里回荡。

台下,是黑压压的人头和一片程式化的掌声。陈建国脸上挂着练习过许多次、弧度恰到好处的微笑,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了礼堂后排那扇半开的门,门外是沉沉的夜色,像一块吸音绒布,能将眼前这一切喧嚣都吸走。

他微微动了动站得发麻的脚,西装裤兜里,手机无声地震动了一下。他知道,那多半是部门小群又在讨论明天那个难缠的甲方。稿子是秘书处统一拟好的,他只需要照本宣科。他清了清嗓子,声音通过麦克风传出去,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感到陌生的沉稳:“……我们只是做了每个普通家庭都会做的事,感谢社区的认可……”

身旁的林秀娟,穿着一身得体的藕色套装,头发一丝不苟地挽在脑后。她微微侧身,向台下投去一个温婉的笑容,同时,放在身侧的手却几不可察地轻轻碰了碰儿子的胳膊。陈曦,他们十七岁的儿子,穿着一身显然不太舒服的正装,脸上没什么表情,像是戴着一张冷漠的面具。被母亲一碰,他条件反射般地挺直了些背,嘴角勉强向上牵拉了一下,那笑容短暂得如同水滴落入海面,瞬间便消失了。

陈建国眼角的余光扫过儿子,心里掠过一丝极淡的烦躁。这孩子,从小到大都没让他省心过。小时候是身体弱,大了是主意正。他记得昨晚,就因为周末要不要去参加一个所谓的“学术拓展营”,父子俩又闹得不欢而散。陈曦认为那是打着幌子的违规补课,浪费时间。而陈建国则觉得儿子天真,别人都去,你不去,就是落后。

“目光要放长远,”他当时试图说服儿子,用的是他惯常的、在职场中也被证明有效的逻辑,“有些投入,短期内看不到回报……”

“所以就要同流合污?”陈曦打断他,眼神里是少年人特有的、不加掩饰的锐利和失望。

同流合污。陈建国被这个词钉在原地,一股无名火窜起,又被强行压下。最终,他以父亲的权威强行结束了对话:“这件事没有商量余地,你必须去!”

此刻,站在台上,听着台下虚伪的掌声,看着儿子那张写满抗拒的侧脸,陈建国忽然觉得胸口有些发闷。这朵沉重的绸缎花,这项“模范家庭”的桂冠,究竟是对他半生努力的加冕,还是一张巨大而精致的网,将他,以及他的家人,牢牢地困在了其中?

颁奖仪式终于在又一阵热烈的掌声中结束。人流像退潮般从礼堂涌出,空气中弥漫着各种香水、发胶和皮革座椅混合的气味。

“建国,秀娟,恭喜恭喜啊!”一个胖胖的中年男人挤过来,用力拍了拍陈建国的肩膀,是隔壁楼的王主任,“你们家陈曦真是越来越出息了,听说这次物理竞赛又拿奖了?真是虎父无犬子啊!”

“王主任过奖了,孩子自己努力。”陈建国笑着回应,熟练地从口袋里掏出烟递过去,却被对方摆手拦住。

“戒了戒了,家里领导下了死命令。”王主任哈哈笑着,压低了些声音,“说起来,老陈,听说你们公司最近在跟‘宏远’谈那个项目?那可是块肥肉啊。”

陈建国心里咯噔一下,面上笑容不变:“还在接触阶段,竞争激烈,不好说。”

“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开口,”王主任意有所指地眨眨眼,“我家那口子,跟宏远那边的副总,有点拐弯抹角的亲戚关系。”

“那先谢谢王主任了,有需要一定麻烦您。”陈建国从善如流,两人又寒暄了几句,王主任才心满意足地被人群裹挟着离开。

另一边,林秀娟也被几位相熟的太太围住了。

“秀娟,你可真是教子有方,”李太太拉着她的手,语气羡慕又带着点探究,“快说说,到底怎么培养的?我们家那个,一天到晚就知道打游戏,愁死我了。”

“也没什么特别的,就是多督促,养成好习惯。”林秀娟微笑着,声音温和,心里却飞快地盘算着。她知道李太太的丈夫在教育局工作,或许可以通过这层关系,打听一下儿子心仪的那所大学自主招生的内部消息。这个念头让她有些羞愧,像指尖沾上了一滴洗不掉的油污,但很快就被更强烈的现实需求覆盖了。她不动声色地接过话头:“其实玩游戏也不是坏事,关键是引导,我认识一个不错的心理老师,专门解决孩子网瘾问题的,要不要推荐给你?”

“哎呀,那太好了!还是你想得周到……”

陈曦独自一人走在稍远的地方,双手插在裤兜里,低着头,躲避着那些或真心或假意的赞美和打量。他觉得胸口那朵红花像个烙印,烫得他皮肤生疼。周围那些叔叔阿姨的笑容,在他眼里都变成了模糊而相似的面具。他听到母亲游刃有余地周旋,听到父亲与王主任那种心照不宣的对话,胃里一阵翻涌。

“小曦,长大了想考什么大学啊?”一个陌生的阿姨凑过来,笑眯眯地问。

陈曦抬起头,看了对方一眼,扯了扯嘴角:“没想好。”

“要向你爸爸妈妈学习啊,他们都是能干人……”

能干。陈曦在心里咀嚼着这个词。是不是就像爸爸那样,在酒桌上谈笑风生,把黑的説成白的?还是像妈妈那样,精确计算着每一份人情的投入与产出?他想起白天在学校,他跟几个同学一起,整理了数学老师违规开办收费辅导班的证据,准备向教育局实名举报。他把这件事告诉父母,本以为会得到支持,换来的却是父亲严厉的斥责和母亲忧心忡忡的劝阻。

“你怎么这么不懂事!”父亲当时的话言犹在耳,“你知道张老师带出过多少竞赛获奖学生吗?你得罪了他,以后还想不想在竞赛圈里混了?别人都去补,你不去,已经是异类,现在还要去举报?你这是自毁前程!”

“可是他是错的!”陈曦据理力争,“教育局明明有规定……”

“规定是死的,人是活的!”父亲打断他,语气是不容置疑的疲惫,“这个世界不是非黑即白,你要学会变通!”

变通。又是这个词。陈曦觉得,父母口中的“变通”,就像一种高效的润滑剂,抹平了一切原则的棱角,让所有人都能顺畅地滑入那个他们称之为“现实”的巨大机器里,成为一颗颗光滑而麻木的齿轮。

回到家,关上那扇厚重的防盗门,仿佛将外界的喧嚣与光影也一并隔绝。刚才在礼堂和路上那种刻意维持的和谐气氛,像被戳破的肥皂泡,瞬间消散无踪。

客厅里只亮着一盏昏黄的落地灯,将三个人的影子拉长,投在光洁的地板上,显得有些孤零零的。

林秀娟一边换鞋,一边习惯性地开始安排:“小曦,快去洗个澡,把明天要穿的衣服拿出来。建国,你明天早上送儿子吧,我单位要早点去对账。”

陈曦没动,站在玄关的阴影里,声音有些发闷:“妈,举报信我们写好了,明天就寄出去。”

林秀娟换鞋的动作顿住了。陈建国正解着领带,闻言手指一紧,领结卡在了喉咙处,带来一阵轻微的窒息感。

“你说什么?”陈建国转过身,眉头拧成了一个川字,“陈曦,我昨天跟你说的,你都当耳旁风了是不是?”

“我认为我们没错。”陈曦抬起头,眼神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清亮,也格外固执,“张老师违规收费,教学质量也差,很多同学都敢怒不敢言。我们是在维护自己的权益,也是在纠正错误。”

“纠正错误?”陈建国几乎要气笑了,他松开领带,几步走到儿子面前,“你以为你是谁?正义使者吗?你知不知道这么做的后果?张老师在学校多少年了,人脉关系盘根错节!你举报他?搞不好最后被穿小鞋、被孤立的是你们自己!”

“所以就要因为害怕后果,就对错误视而不见吗?”陈曦的声音提高了些,带着少年人特有的、不肯妥协的尖锐,“爸,你总是这样!遇到事情,首先想的不是对不对,而是有没有利!你在公司也是这样吗?所以才能当上经理?”

“陈曦!”林秀娟厉声喝止,脸上温婉的面具终于出现裂痕,“怎么跟你爸爸说话的!”

“我说错了吗?”陈曦像是豁出去了,积压了一晚上的情绪终于找到了突破口,话语像子弹一样射向父母,“你们在外面,对每个人笑脸相迎,说着言不由衷的话,做着身不由己的事!回到家里,还要继续演!模范家庭?真是天大的笑话!你们不觉得累吗?”

他指着胸口那朵还没来得及摘下的红花,语气充满了讥讽:“戴着这个,你们不觉得脸红吗?”

“你……”陈建国被儿子一连串的质问钉在原地,血液猛地涌上头顶,额角的青筋突突直跳。他看着儿子那双酷似自己年轻时的眼睛,那里面燃烧着他不熟悉、甚至感到恐惧的火焰。他努力维持的体面,他赖以生存的处世哲学,在儿子毫不留情的批判下,显得如此苍白和可笑。

疲惫,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他张了张嘴,想用父亲的权威再次压制,想用过来人的经验进行说服,却发现所有的语言都变得无比干涩和无力。

激烈的争吵像骤然降临的雷暴,将客厅里最后一丝温情撕得粉碎。空气凝固了,只剩下彼此粗重的呼吸声。

林秀娟看着对峙的父子俩,一种深深的无力感攫住了她。她想说点什么来缓和,来弥合,却发现自己的思维也陷入了混乱。儿子的指责像一面镜子,照出了她一直不愿直视的某些东西。她精于计算,维系着这个家表面的光鲜,却似乎弄丢了更重要的东西。

陈建国所有的怒火,在触及儿子那双充满失望、甚至带着一丝怜悯的眼睛时,突然熄灭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空洞和茫然。他半生的努力,他在职场上的步步为营,他在人际间的周旋经营,不都是为了这个家,为了给妻儿更好的生活吗?为什么到头来,在儿子眼中,他却成了一个如此不堪、甚至“陌生”的父亲?

他缓缓抬起手,不是指向儿子,而是指向自己胸口那朵刺眼的红花,手指微微颤抖。他的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一个干涩、沙哑,仿佛来自极其遥远地方的声音,从喉咙深处挤了出来,飘散在死寂的客厅里:

“那你说……我到底……应该怎么做?”

这个问题,不像是一个父亲对儿子的质问,更像是一个迷路的人,在浓雾中对自己发出的、充满困惑的呢喃。

陈曦愣住了。他预想了父亲的暴怒,预想了母亲的哭诉,却唯独没有预想到这样一个示弱般的、充满迷茫的反问。

也就在这时,陈建国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袭来。他下意识地侧过头,想避开儿子直射过来的目光。他的视线,无意中落在了玄关那面巨大的穿衣镜上。

镜面光洁,清晰地映照出客厅里的一片狼藉,映照出妻子苍白的脸,儿子倔强的身影。

以及,映照出他自己。

然而,就在那一瞬间,陈建国浑身的血液仿佛凝固了。

镜中的那个“陈建国”,依旧穿着笔挺的西装,胸前戴着红花,但脸上……却没有他此刻应有的疲惫、愤怒与茫然。

镜中的“他”,嘴角正挂着一抹极度冷静,甚至可以说是……冷酷的微笑。那眼神深邃得像一口古井,带着一种洞悉一切、掌控一切的漠然,正静静地、穿透镜面,回望着他。

陈建国猛地眨了眨眼,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

镜中的影像恢复了正常,映照出的,是他自己那张写满惊骇与难以置信的脸。

刚才那一幕……是幻觉?是灯光晃眼产生的错觉?还是……

一股寒意,顺着他的脊椎,猛地窜了上来。

那个在镜子里对他冷笑的人……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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