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工岛的午后,总是浸在一种暖融融的慵懒里。阳光穿过巨大的、缓缓旋转的齿轮状风轮,在青石板上投下细碎的光斑。空气里混杂着机油、陈木和淡淡茶香的味道。
云羿蹲在“巧手居”作坊的角落里,全神贯注于手中的活计——一面据说来自上古的、纹饰繁复的青铜镜。镜面早已破碎,只余边缘几片残片,固执地嵌在镜框内。他的任务,是清理它那布满铜绿的背壳,并尝试用特制的树脂填补一道细微的裂痕。
师父总说他手巧,心也静,是吃修复这碗饭的料。只有云羿自己知道,当他指尖触碰这些古老物件时,心底偶尔会泛起一丝奇异的涟漪,仿佛能听到时光深处传来的、模糊不清的回响。
就像现在。
他用最细的软毛刷,小心翼翼地清扫着背壳一处蟠螭纹的凹陷。指尖忽然传来一点微不可察的刺痛,像是被什么极其细微的东西扎了一下。他凝神看去,只见那纹路深处,似乎嵌着一点比沙砾还要细小的、黯淡的银色微粒。
“这是什么……”他喃喃自语,下意识地用镊子尖端去轻轻拨动。
就在镊尖触碰到那粒银沙的瞬间——
“嗡!”
一声并非来自耳畔,而是直接在他脑海深处响起的低鸣震得他微微一颤。紧接着,一点极其微弱的银蓝色光晕自那粒银沙上漾开,如同水滴落入静湖,迅速扩散。
云羿眼前的一切都模糊、扭曲了。
青石板的作坊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无边无际的、翻涌着星光的云海。巨大的浮屿如同沉默的巨兽,在云海中缓缓漂流。一个悲怆而苍老的声音,穿透了万古时空,在他灵魂中直接响起:
“……记忆……文明的锚点……不应抹去……错误……”
无数破碎的画面冲击着他的视觉:燃烧的天空、崩塌的山峦、无数人惊恐或绝望的面容交织、一道撕裂世界的巨大闪光……
剧烈的头痛让他闷哼一声,猛地甩了甩头,幻象如潮水般退去。他依然蹲在作坊里,阳光依旧慵懒,只有额角渗出的冷汗和微微急促的呼吸,证明着刚才那并非幻觉。
“星尘……那是星尘?”他心脏狂跳,想起那些只在最古老残卷中提及的、传说中的力量之源。自己刚才,是触碰到了某段被封存的记忆?
还没等他想明白,一阵尖锐刺耳的警报声,猛地划破了天工岛宁静的天空!
“敌袭!是军武岛的飞鲸舟!”
外面瞬间乱成一团。人们惊慌的呼喊、杂乱的脚步声与天空中传来的、如同巨鲸咆哮般的引擎轰鸣混在一起。
云羿脸色一变,猛地站起身,想也不想就将那面古镜塞进随身的工具包里,冲出门外。
天空已被几艘庞大的、形似黑色巨鲸、装甲厚重的浮空舟遮蔽。舟身侧舷,狰狞的能量炮口正在凝聚危险的白光。身着玄黑铠甲、面具覆盖全脸的军武岛士兵,正如同雨点般顺着缆绳降下。
“所有人!放弃无谓抵抗!交出与星尘相关的一切古籍、器物!”一个冰冷扩大的声音在空中回荡。
混乱中,云羿看到邻居家的阿婆被推倒在地,他看到平日里和善的茶铺老板举着擀面杖,怒吼着冲向一名士兵,却被轻易地击飞。
他咬紧牙关,在狭窄的巷道中穿行,只想快点跑回家。他的家,就在作坊后面不远的小院里。
然而,当他气喘吁吁地撞开自家院门时,看到的景象让他血液几乎冻结。
两名军武岛士兵正站在院中,他的父母瘫倒在地,身体微微抽搐。更让他头皮发麻的是,父母的身体正在变得……透明?一丝丝乳白色的、带着微弱光点的气流,正从他们的口鼻眼耳中被强行抽出,汇入士兵手中一个奇特的、闪烁着符文的金属圆盘。
“不——!”云羿目眦欲裂,想也不想就冲了上去。
一名士兵反手一挥,一股巨大的力量将他狠狠掼在墙上,剧痛瞬间席卷全身。
他眼睁睁看着,父母最后一丝“气息”被抽离殆尽,身体彻底变得如同透明的水晶,随后,如同轻烟般消散在空气中,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没有死亡,没有鲜血,只有……彻底的“无”。
仿佛他们从未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
那种极致的、剥夺一切的虚无,比任何血腥场面都更令人恐惧。
手持圆盘的士兵冷漠地转头,面具后的视线落在了瘫倒在地的云羿身上。“这里还有一个。处理掉。”
另一名士兵举起了手中的能量刃。
绝望如同冰水,淹没了云羿。他闭上了眼睛。
预想中的痛苦并未到来。
一声轻微的、如同布帛被撕裂的声响过后,是重物倒地的声音。
云羿愕然睁开眼,只见那两名士兵已然倒地不起。院中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人。
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青灰色旧袍,须发皆白,面容却并不显苍老,眼神深邃如同古井的老者。老者手中并无兵刃,只是指尖,萦绕着一缕即将散去的、熟悉的银蓝色光尘。
老者的目光扫过士兵手中的圆盘,又落到云羿脸上,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怜悯,有叹息,最终化为一丝决断。
“记忆抽取器……他们已经如此肆无忌惮了。”老者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历经沧桑的疲惫。他走到云羿面前,伸出手,“孩子,你不能留在这里了。”
云羿怔怔地看着他,又看向父母消失的地方,巨大的悲痛和茫然让他说不出话。
“他们……他们……”
“他们还‘存在’,只是失去了所有的记忆与情感,变成了‘空壳’。”老者沉声道,“军武岛在搜集星尘,而人类的记忆与情感,是星尘最好的载体。”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地看向云羿:“而你,刚才触动了古老的星尘,引发了记忆回响,却还能保持清醒。你是罕见的‘无垢之心’,是绘卷师最后的希望。”
“绘卷师……无垢之心……”这些陌生的词汇冲击着云羿混乱的脑海。
“没时间解释了,跟我走!”老者不由分说,一把抓住云羿的手臂。
云羿只觉一股柔和却无法抗拒的力量包裹住自己,下一刻,周遭景物飞速倒退、模糊,作坊、小巷、哭泣的天工岛……一切都迅速缩小,最终被无尽的云海所取代。
老者带着他,踏空而行,如同飞鸟掠过茫茫云海。
不知过了多久,一座荒芜、破败的浮屿出现在眼前。断壁残垣间,依稀能看出昔日的宏伟轮廓。老者带着他降落在一处隐蔽的、半塌的石殿前。
“这里曾是绘卷师最后的圣地,如今,是我们的藏身之所。”老者松开手,望着荒芜的废岛,眼中流露出深切的哀伤,“我叫墨渊。末代绘卷师。”
云羿站在陌生的土地上,回望天工岛的方向,那里或许已是一片废墟。家,已经没了。父母,以一种比死亡更残酷的方式“离开”了。
恐惧、悲伤、愤怒、迷茫……种种情绪在他心中翻腾。
墨渊转过身,深邃的目光仿佛能看透他的内心:“我知道你很痛苦,很迷茫。但命运选择了你,孩子。”
“那股力量……星尘……能帮我找回父母吗?能报仇吗?”云羿抬起头,眼中燃烧着近乎绝望的火焰。
墨渊沉默了片刻,缓缓摇头:“星尘不是用来复仇的工具。它承载的是文明的重量,是记忆的永恒。真正的敌人,也远非那几个士兵,甚至不是军武岛。”
他抬头望向云海深处,那里仿佛有巨大的阴影在蠕动。
“是‘忘川’……它快要醒了。上一次它苏醒,带来了‘寂灭’。而这一次,我们必须阻止它。”
“为此,你需要学会驾驭你体内的力量,需要找到失落的‘心之绘卷’。这条路布满荆棘,九死一生。”
墨渊凝视着云羿的双眼,声音凝重如山:
“现在,告诉我你的选择。”
云羿站在原地,废岛的冷风吹拂着他年轻却已刻满创伤的脸庞。他握紧了拳,工具包里那面古铜镜的棱角硌着他的皮肤,带来一丝清晰的痛感。
他眼前闪过父母消散前最后的面容,闪过军武岛士兵冰冷的眼神,闪过墨渊指尖那缕神奇的星尘之光。
良久,他深吸了一口气,迎上墨渊的目光。那眼神里的迷茫与恐惧并未完全散去,但一种新的东西,一种名为“决心”的微弱火种,已然点燃。
“我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