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民国十五年,苏城的秋雨下得人心烦意乱。
墨色的天空低低压着青瓦白墙,雨丝细密如织,将整座城市笼罩在一片湿冷的雾气中。
已是深夜,一辆黑色的福特轿车缓缓行驶在狭窄的巷道里,车轮碾过青石板路上的积水,溅起浑浊的水花。
车内,木千代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一股挥之不去的疲惫从骨子里渗出来。
她刚结束一场令人作呕的应酬,那些男人贪婪的目光几乎要将木千代生吞活剥。
若不是父亲骤然离世,木家群龙无首,她也不必在十五岁的年纪就硬撑起这副担子。
福伯.“小姐,雨太大了,咱们绕小路怕是不安全。”
前排的管家福伯转过头,脸上带着几分担忧。
木千代抬眼,纤长的睫毛在车灯昏暗的光线下投下一小片阴影。
今日穿了件紫色滚边旗袍,外罩一件同色系的针织开衫,端庄中透着几分与年龄不符的成熟。
木千代.“无妨,尽快回府便是。”
木千代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福伯叹了口气,不再多言。
自老爷去世这半年来,木家内忧外患,原本娇生惯养的大小姐仿佛一夜之间长大了,眉宇间再难见到从前的天真烂漫。
车子驶入贫民区,道路越发狭窄颠簸。
两侧低矮的房屋挤作一团,偶尔有几声犬吠和婴儿的啼哭从雨中传来,又很快被雨声淹没。
木千代偏头望向窗外,泥水顺着玻璃蜿蜒流下,将窗外的世界扭曲成模糊的光斑。
突然,车身猛地一晃,随后是不祥的停滞感。
老陈.“小姐,车轮陷进泥坑了。”
司机老陈懊恼地拍了下方向盘。
福伯皱眉。
福伯.“能弄出来吗?”
老陈.“我试试,可能需要人下去推一把。”
两个保镖先行下车,很快,他们的身影就被雨幕吞没。
木千代静静坐在车内,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腕上的玉镯,那是母亲留给她的遗物。
父亲去世后,族中叔伯个个虎视眈眈,都想着如何瓜分木家产业,只因她是个女子,便都觉得她好拿捏。
三叔公.“木家的产业,岂能交给一个丫头片子?”
三叔公的话言犹在耳,那双浑浊的眼睛里满是轻蔑。
正当木千代出神之际,一阵微弱的呻吟夹杂着野狗低沉的吠叫声,顺着风飘进车内。
那声音很轻,几乎被雨声掩盖,却莫名让人心悸。
木千代.“什么声音?”
木千代警觉地坐直身子。
福伯侧耳听了听,摇头道。
福伯.“大概是野狗抢食罢了吧,这一带很多流浪的猫狗。”
木千代却蹙起眉头,那声音不像是动物发出的。
她摇下车窗一条缝,冷风夹着雨丝立刻灌了进来。
这次,声音清晰了许多。
是人的呻吟,痛苦而绝望,还夹杂着野狗示威般的低吼。
木千代.“巷尾好像有人。”
木千代说道。
福伯也听到了,犹豫道。
福伯.“小姐,这一带不太平,咱们还是…”
木千代.“让阿强去看看。”
木千代打断他,语气平静。
名叫阿强的保镖领命,打着手电筒走向巷尾,几分钟后,他匆匆返回,面色有些怪异。
阿强.“小姐,是个半大孩子,浑身是血,看样子活不成了。”
阿强.“旁边还有几条野狗围着。”
阿强顿了顿。
阿强.“咱们别管这闲事了,这一带乱得很。”
木千代沉默片刻,正欲关窗离开,一阵风忽然吹来,将车帘掀起一角。
就在这一瞬间,手电筒的光线恰好扫过巷尾,木千代清楚地看到了那一幕——
一个瘦弱的身影蜷缩在墙角,雨水混着血水在他身下汇成一小片暗红色的水洼,几条野狗围着那身影打转,猩红的舌头耷拉着,獠牙在夜色中闪着寒光。
然而最让木千代心悸的,是那双眼睛。
即使在黑暗中,即使浑身是血,那孩子的眼睛却亮得惊人。
那不是将死之人的涣散,而是一种近乎野兽般的凶狠和倔强,夹杂着浓烈的求生欲,像一团燃烧的火焰,几乎要灼伤看到它的人。
木昱成.“看人先看眼,将死之人眼里有恐惧,将成大事者眼里有火。”
这孩子的眼里,不仅有火,还有狼一般的凶狠和戾气。
一瞬间,木千代心中百转千回。
她想起族中那些虎视眈眈的叔伯,想起自己势单力薄的处境,想起需要一把只忠于自己的利刃。
木千代.“拖上来,带走。”
木千代轻声道,声音不大,却让车内所有人都愣住了。
福伯最先反应过来。
福伯.“小姐,这不合适吧?来路不明的人,万一惹上麻烦…”
木千代.“我说,拖上来。”
木千代重复道,语气依然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阿强不敢再多言,带着另一个保镖重新走向巷尾。
很快,一阵野狗的狂吠和驱赶声传来,接着是沉重的脚步声。
车门被拉开,一个浑身湿透、满是血污的少年被粗鲁地塞进车内。
浓重的血腥味瞬间弥漫在封闭的车厢里。
少年瘫软在后座上,呼吸微弱,苍白的脸上几乎没有一丝血色,唯有那双眼睛依然倔强地睁着,死死盯住木千代。
木千代的紫色旗袍裙摆被泥水溅湿,她微微蹙眉,却没有移开目光,她平静地回视着那双眼睛,像是在审视一件物品,又像是在下一盘棋的开局。
少年在真皮座椅上留下了一个刺目的血手印,阿强见状急忙掏出帕子想要擦拭,木千代却摆手制止。
木千代.“不必了。”
淡淡道,目光依然停留在那个血手印上。
车子重新启动,驶离这条阴暗的小巷,雨依然在下,敲打车顶的声音单调而沉闷。
木千代靠在椅背上,余光扫过身旁奄奄一息的少年。
他看起来不过十二三岁的年纪,瘦得脱了形,脸上除了血迹就是泥污,唯有一双眼睛亮得骇人。
此刻那眼中除了先前的凶狠,还多了几分警惕和不解。
木千代.“你叫什么名字?”
木千代问道。
少年紧闭着唇,一言不发,只是死死地盯着她,像一头受伤的小兽。
木千代也不恼,轻轻勾起唇角。
木千代.“从今天起,你的命是我的了。”
这句话轻飘飘的,却带着千钧重量,少年眼中闪过一丝波动,随即又恢复了死寂。
车窗外,苏城的夜色深沉如墨。
木千代心中清楚,救下这个少年是一场赌博,也许会给本就不太平的木家带来更多麻烦,但也可能会是自己破局的关键。
她需要一把刀,一把只忠于她、只听命于她的利刃。
而眼前这个濒死的少年,眼里有着狼一般的凶狠和戾气,正是最合适的锻刀材料。
木千代.“福伯,回去后请陈大夫过来一趟。”
木千代吩咐道。
木千代.“不要声张。”
福伯.“是,小姐。”
福伯应道,眼中仍有忧虑,却不敢再多言。
木千代转眸看向窗外飞速掠过的街景,心中已有了计较。
木家内部的明争暗斗早已不是秘密,三叔公等人巴不得木千代早日出错,好有借口夺权。
这个少年的存在,暂时不能让他们知道。
车子驶入木府时,雨势渐小。
府内灯火通明,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冷清,自木昱成去世后,这座大宅就少了往日的热闹,多了几分压抑。
木千代.“从后门进,直接去我院里的偏房。”
阿强和另一个保镖架着少年,小心翼翼地避人耳目,很快消失在曲折的回廊尽头。
木千代站在廊下,望着院中被雨水打湿的白玉兰,轻轻叹了口气。
救下这个少年,是她一时冲动,也是深思熟虑后的决定。
乱世之中,一个女子想要守住家业,单靠仁慈是不够的。
她需要力量,需要忠诚,需要一把能够为她扫清障碍的刀。
福伯.“小姐,人安置好了,陈大夫也请来了。”
福伯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木千代转身,脸上已恢复了平日的平静。
木千代.“告诉陈大夫,不惜一切代价,救活他。”
福伯欲言又止,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福伯.“那族老们那边…”
木千代.“我自有分寸。”
木千代淡淡道,眼中闪过一丝冷光。
木千代.“木家的事,还轮不到外人来做主。”
这句话一语双关,福伯立刻明白了木千代的意思,不敢再多言。
这一夜,木千代院中的偏房灯火通明,直到天明。
没有人知道,这个雨夜被捡回来的少年,将会如何改变木家的命运,又如何与木千代纠缠一生。
而此时此刻,木千代只是站在窗前,看着那个被雨水冲刷得越发鲜艳的血手印,心中默默计算着这场赌博的输赢。
这笔买卖,她做了。
无论结局如何,她都认了。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