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西沉,天边的晚云只映着些微霞光,天色渐暗,夜市蠢蠢欲动,夜的喧嚣如扭动着身段的舞姬,一副活色生香的样貌。
街坊市集一切做着买卖的都格外活泛扰攘。
一个男人负手走在来往行人中,他不似这众人中的人,他没有俗世气息,他又好似这生意场里求生的众人,渴求着一切消息。
他的双目中稳操着平静,可越久注视,又会看透他的戚愤。
他一眼不同于众,却只能泯然于众。
他的眼睛始终徘徊于身侧的热闹景象,猝然,他的身前挡住一人,拦住他继续行走的脚。
他不得不抽回眼,看向眼前的人。
那是一个满眼欣喜的女子,她的手正扯住青袍衣袖的一角。
女子率先开口,“可算见到你了。”
“姑娘,认识我?”男人狐疑得问
“你不记得我了吗?那日在黄树林苑,我们被困在那里。你有一块粉色的玉坠,你还让我看了呢。”
女子的眼神变得焦急,她见男人一脸茫然,他真不记得了,怎么回事?
男人的眼神有些微变化,眼睛里深幽一片,似审视着什么。
“我不记得见过姑娘。”
男人见女子没有说话,他便道一句,告辞。他错过女子而离去。
男人离去前听到女子喃喃一句“奇怪,不记得了吗?明明是你带我来的。”
孟知一回到茶楼,他从屋中枕畔拿出一个木盒,里面赫然是一块粉润的玉坠。
他用指腹摩挲着玉身,眼神痴迷。他的脑中又出现那个陌生女子,明明没有见过她,他为何有一种熟悉的感觉。她的声音一直回荡在他的耳边,回音荡荡,他的心也晃荡着。
“她是谁呢?难道我和她真认识?我怎么忘记她了?”
他痴痴地自问,女子的话音与自我的疑问,交织在一起,混混沌沌,他有些疲乏,躺在床上,沉沉睡去。
永安坊街上,一间闭门的小店门前,站着一个女子,她打量着小店,又转脸看向左边隔间一座楼铺,大门牌匾上书着清逸墨宝“隅安茶楼”。
人与人之间的缘,很奇妙,也带着根深蒂固。即便忘却,只要相遇,总会牵起些丝丝缕缕。
那是一个久远且虚缈的时日,天朗日暖,一个太平盛世的年代。帝城御街,人满为患,鼓乐声声,鸣锣开道,新科进士依名次,身穿绿袍,骑马挂花,锦鞍绣鞯,沿街夸示。
状元郎君更品相不凡,眉目自成风流,成为女子眼中的如意郎君。
围观百姓中,一个少女舒一口气,挤到最前面,绿袍郎君打马而来,少女眼疾手快,伸手摸向马上人的袍角。
马上郎君吓了一跳,险些摔下马来。而少女不管不顾,丝毫没有歉意,转头钻入人群,跑走了。
那是孟元与燕妹的第一次碰面,虽突兀,却硬生生地闯入他的世界,成为不解之缘。
多年后,他们俱已成长。每每忆起,都相视一笑。她笑眯着眼,说当时太傻,她只不过想沾沾状元郎的喜运。
后来,他们并没有如愿美满。因着一条横亘的身份偏见,他娶了妻。她身受困苦,日日活在无望里。她哭尽了眼泪,整日握在手中的玉坠浸润了她的全部眼泪,它仿佛汲取她的泪以及情思,更加盈润光华。
月吉日,永安坊街上,开了一家糕饼店,取名“蜜露果子铺”。
初开业三天,轻鼓琴乐,轻歌曼舞,糕饼食香四溢漂浮,围观者盛多,出入店客不断如流,个个手捧纸包,数不胜数。
不过几日,这“蜜露果子铺”的名声传遍街坊,生意如火如荼。连生意一向可以的“隅安茶楼”,近三日来都客减一半,伙计站在门口巴望着,艳羡不已。
人就是追赶新鲜劲,劲头一过,也就归于静水,人人都是这般想。眼红的商家并不急于一时,他们晓得这种浪潮般的“劲头”,大家都经历过。他们正耐心等待,这股“劲头”风一般过去,打算冷眼看“昨日黄花凋尽”。
可怪得是,这果子铺的生意兴隆意味不减,还做起了大买卖。听闻,店老板做了个新举措,接受订金先付,外送到府。
谁都没有想到,就连店铺老板也未料到,她的糕饼这么受欢迎,几乎进店都是回头客,还附带引荐。
许燕如雇得帮工不够,她又向韩王府递上话,寻了刘月娘帮忙,才救了急。
她手中的珠盘拨弄得噼里啪啦,账本记录,盈利颇丰。她信守承诺,将赵君真借她开店的银两按本金加三成利息交于刘月娘带回王府。
赵君真感概并赞誉许燕如,她若是男子,定有一番大作为。
刘月娘本打算帮帮她,已恳请赵君真莅临她的店铺,以打造“金字招牌”。许燕如言辞恳切婉拒了。有这么个皇亲国戚添彩,若放在其他商人,不都是趋之若鹜。
店铺平稳度日,诸琐事稍稍安顿妥帖,许燕如望着几步之隔的茶楼。少倾,她拿着一包鲜酥清糕向茶楼走去。
茶楼伙计笑脸相迎,女子问“小哥,你家老板可姓孟?”
伙计不明就里,眨巴着眼应了句,“是”,女子当即笑了,递上手中纸包,道“烦请小哥替我给你家老板送这糕饼尝尝。就说,所送之人,叫许燕如。我是邻家果子铺的。”
她说着要递钱塞给伙计,伙计挠挠头,没有收,只道,会帮她送到。
临走前,伙计羞涩道“姑娘是在果子铺,能不能请姑娘给我留一份果糕,我会加钱给姑娘。我家娘子吃过一次,馋上了,后来次次去都卖光了。拜托姑娘了!”
许燕如眉眼弯弯,答应,会帮他备一份。
伙计没有想到,他上楼的时间,许燕如已将他要的果糕送至柜台,留口信给他,回家上锅蒸蒸,会更鲜美。
伙计心中一热,又直返楼上。他敲开房门,开门的是一个青袍男子,隽拔如翠竹。
他走进屋,坐回桌前,淡淡开口“小修,桌上的糕饼,你放的?”
伙计小修立马凑上前,笑呵呵,道“老板,这是果子铺的姑娘托我给你。闻着就其美无比,您别辜负人家的美意。哦,对了,姑娘叫许燕如。”
男子淡淡笑了,“既然是美意,那我就将这份美意给你了。”
小修一听着急了,卖力游说,道“老板,那姑娘指名给您的。再说了,不管您咋想,应该亲自去给姑娘说清楚。再说,一份糕饼而已,别伤了姑娘的心。您尝尝,绝对值当,再不济,您收了糕饼,再去铺里付钱权当您买了尝鲜。”
“罢了。你这是收了人家什么好处,净帮说好话。”
小修愣了愣,一五一十说了,他托姑娘备果糕的事。
伙计小修关上房门离开后,孟知一看着桌上的纸包。修长的手指灵巧的一挑系带,三块粉嘟嘟的清糕透着丝茶香,清鲜扑鼻,勾着食欲。他拈起一块,转动着糕体,造型很新奇,也熟悉。怪不得…
原来是她。她叫许燕如。燕,如…
熟悉吗?他又晃神了许久。
近些日子,许燕如有了空闲。韩王府的侍女来请她入府。她恍然想到了刘月娘,她好久没有见她了是该去瞧瞧呢。她亲自准备了一款糕饼,准备妥当才去了韩王府。
多日不见,刘月娘圆润了,身子也顿觉沉了,听侍女说,总是困乏。
许燕如望着她只是一个劲笑,看到她羞涩点头,她心里很欣喜。
她刚要说话,转头寻找着什么,忽而想起,她进门时,只顾着高兴,刘月娘拉着她,她提着的糕饼,顺手交给了一个侍女。
正要发问,那个侍女走了进来,许燕如顺势问,她进门带来的糕饼在何处?
侍女恭敬行礼后,说,或许是哪个侍女替月娘收起来了。“姑娘稍等,奴去找找。”她退到隔间去了。
侍女提着一只木盒出来,许燕如眼瞅着点点头。侍女打开木盒取出一碟喜庆的牡丹豆泥糕,小巧玲珑,色香俱佳。
刘月娘饶有食欲吃了两块,她直夸,不愧是时下热捧的美味食糕。
二人坐着聊了少一会,月娘便乏了,去小睡了。许燕如也告辞离去。谁料才踏出王府,有个侍女慌张拦下她,说月娘小产了。
许燕如心里一沉,伴着痛。她跟着侍女一路小跑,到了月苑。
进了屋,只见赵君真坐在床上,一手握着床上女子纤弱的手。一阵阵抽泣的声音一下一下打在许燕如心里。
从门外,进来一个侍女,她一见到许燕如,神色激动,指控“殿下,就是她害得姑娘小产。要不是她带来什么糕,月娘吃了,好端端,怎么她一来就小产了?”
许燕如一时沉浸在伤心中,又听得悲哭声,难以自拔,猛听得侍女言之凿凿,她反倒没有说话。
赵君真闻言,扭头看着站在门口的女子。他那悲痛的面容下,神色恍恍。虽眼神无责备,却没有开口。
倒是床上不时啜泣的女子,挣扎着要起身,被赵君真抱住。她双目红肿,眼角泪流不止,断断续续,道“不,不是。燕如,绝,不会,做害,我的事。”
许燕如哽咽着开口,“月娘,对不起!我若是不带糕来,也不会给害你之人这样的机会。”
床上的女子,再也忍不住,“哇~”一声,捶胸痛哭。坐在她旁边的赵君真,连忙将她揽在怀中,细语哄着。二人皆满面泪水。
许燕如犹似千万针细细密密地扎啊刺,他们虽没有责怪,她心里却是苦闷。
她回到果子铺,铺门口围着些人,吵吵嚷嚷。
铺里的管事一把拽住她,眼神急切,道“姑娘可算回来了。出事了。刚刚来了几个凶人闹事,带着个病孩子,说是,吃了铺里卖的糕饼,腹泻不止。”
许燕如接过管事递过来的纸包,她夹出里面啃了半块的果糕,翻看一遍,的确是自家铺里的。
说来也巧,又一出人为的戏码。她又想起刘月娘,她的悲泣在耳边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