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听晚没想到，再次见到靳燃，会是在这样一个场合。
森冷的空调风无声地灌满会议室，空气里弥漫着打印纸墨和昂贵香水的混合气味。长条桌两侧，泾渭分明地坐着两家公司的人。而他的位置，正对着她。
“关于这个联名系列的营销方案，我们认为，需要更精准地切入Z世代的情感痛点……”温听晚的声音通过面前的麦克风，清晰地传遍整个会议室，冷静，专业，不带一丝多余的情绪。
她正在讲解PPT，目光平稳地扫过对方公司的几位负责人，却唯独，越过了主位上的那个男人。
靳燃。
这个名字在心底滚过，带着一丝陈年的、铁锈般的涩意。
他变了很多。少年时那股恨不得掀翻整个世界的张扬跋扈，已被打磨成一种深不见底的沉静。剪裁精良的深灰色西装取代了记忆里宽大的篮球服，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眉眼间的轮廓更加深刻锋利。他微微靠在椅背上，指间夹着一支黑色的钢笔，有一下没一下地轻点着光滑的桌面，眼神落在她身后的投影幕布上，看不出喜怒。
唯有那微微抿着的薄唇，依稀还能找到几分当年那个桀骜少年的影子。
“靳总，您看这部分数据……”身旁的助理小声提醒。
靳燃略一颔首，目光终于抬起，落在了温听晚脸上。那眼神，如同在看一个完全陌生的人，带着商业场合固有的、礼貌的审视。
“温总监的分析很精彩。”他开口，声线比少年时期低沉了许多，像大提琴嗡鸣，在这冷气充足的空间里，激起无形的涟漪，“不过，‘情感痛点’这个词，太空泛了。我们需要的是能一击即中的、更具体的故事内核。”
他的语气公事公办，甚至带着点挑剔。
温听晚握着激光笔的指尖微微收紧，脸上却依旧是得体的微笑：“靳总说的是。我们后续的创意发散，会围绕更具体的‘共同记忆’展开。比如，青春里的遗憾，或者……失而复得。”
最后四个字，她说得轻缓，目光终于不避不让地迎上他的。
空气似乎凝滞了一瞬。
靳燃点着桌面的钢笔顿住了，他看着她，眸色深沉，仿佛一口古井，投下石子也惊不起波澜。半晌，他嘴角极轻微地勾了一下，像笑，又不像。
“遗憾？失而复得？”他重复着这两个词，语调平缓，“很动人的概念。只是，市场未必买账。年轻人更喜欢直接的、炽热的东西，比如——从未宣之于口的暗恋，或者，旷日持久的双向奔赴。”
“双向奔赴”四个字，像一根细小的针，轻轻扎了温听晚一下。
她还没来得及回应，靳燃已经移开了视线，看向他自己的团队：“我认为，前期预热可以放弃传统的情感叙事，改用悬念式营销。比如，抛出一个‘寻找青春里最亮的月亮’的话题……”
会议在他的主导下，转向了更具体执行层面的讨论。
温听晚坐了下来，掌心有细微的潮意。她强迫自己集中精神，记录要点，参与讨论，但思绪总是不受控制地飘远。
十六岁的靳燃，会说出“双向奔赴”这种文绉绉的词吗？
那时的他，只会骑着那辆改装过的、噪音巨大的山地车，在她家巷口不耐烦地按着铃，在她抱着书包慢吞吞走出来时，拧着眉头吼：“温听晚，你能不能快点！磨蹭得蜗牛都能超你三圈了！”
然后，会把另一个冒着热气的塑料袋粗鲁地塞进她怀里，是学校门口那家她最爱吃的生煎包。
……
“今天的会议就先到这里吧。”对方项目经理的话，拉回了温听晚飘远的思绪。
双方人员起身，互相致意，收拾东西。嘈杂声起，打破了方才针落可闻的寂静。
温听晚微微吐了口气，整理着面前的笔记本。一抬头，却看见靳燃并未立刻离开，他正站在她斜对面，和她的上司低声交谈着什么。他似乎感应到她的视线，目光淡淡地扫过来。
避无可避。
温听晚只能拿起手边的咖啡杯，假装啜饮一口，掩饰那片刻的慌乱。
“温总监。”他的声音在身旁响起。
温听晚放下杯子，转过身，脸上已经重新挂上职业面具：“靳总，还有什么指教？”
靳燃没有立刻说话，他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两秒，然后，缓缓下移，落在了她放在桌面的右手腕上。
那里，戴着一条细细的银链子，链子上坠着一枚很小、材质也很普通的白色贝壳吊坠。因为年代久远，贝壳已经有些磨损，失去了光泽。
这是她全身上下，唯一一件与这个精英场合格格不入的配饰。
温听晚下意识地想将手腕缩回。
却见靳燃抬起了手，他手里拿着那支黑色的万宝龙钢笔，冰凉的金属笔尖，隔着大约十几公分的空气，虚虚地点了一下她那枚贝壳吊坠。
动作随意，自然，就像只是无意间指出一个无关紧要的细节。
“贝壳……”他低声说，像是自语，又像是说给她听，墨黑的眼底终于掠过一丝极淡的、让人看不懂的情绪，“还戴着？”
那一瞬间，温听晚感觉周遭所有的声音都褪去了。会议室明亮的灯光，同事模糊的身影，窗外城市的喧嚣，全都化为虚无。
只有他这句话，和他眼底那转瞬即逝的波澜，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猛地撞开了记忆深处那扇尘封已久的门。
十六岁盛夏，海风咸湿，他浑身湿透地从海里爬起来，将这枚还沾着海水、在阳光下闪着微光的贝壳，不由分说地塞进她手里，少年眼神明亮又倔强，语气恶狠狠的：
“喏！赔你的！别整天板着张脸了，丑死了！”
……
“温总监？”
上司略带疑惑的声音将她从遥远的回忆里拽回。
温听晚猛地清醒，发现靳燃已经收回了笔，神色恢复如常，仿佛刚才那片刻的失态只是她的幻觉。他甚至对她极淡地颔首示意，便转身，在一众下属的簇拥下，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会议室。
背影挺拔，疏离。
温听晚站在原地，手腕上那枚贝壳吊坠忽然变得滚烫，熨帖着皮肤，几乎要烙进心里。
她低头，看着那枚平凡无奇的小小贝壳。
原来，他还记得。
而她以为早已结束在那个夏天的故事，似乎，才刚刚翻开新的序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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