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燃离开后，会议室里那种无形的压力骤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复杂的空落。
“听晚，你和靳总……之前认识？”上司李总收拾着文件，状似随意地问了一句。
温听晚的心脏微微一缩，面上却不动声色：“嗯，高中是校友。”
她将关系限定在“校友”这个安全又疏离的范畴内，避开了那更亲密、也更复杂的“青梅竹马”。
“哦？校友啊！”李总来了兴趣，“那这次合作更好了，有这层关系在，沟通起来应该更顺畅。靳总年轻有为，他们公司的资源对我们这个新系列至关重要。”
顺畅吗？温听晚在心里苦笑。刚才那短短的交锋，几乎耗尽了她所有的定力。
“我会尽力推动项目，李总放心。”她垂下眼睫，将最后一份文件放入文件夹，动作利落，不带一丝拖泥带水。
回到自己的独立办公室，关上门，隔绝了外界的视线。温听晚才允许自己流露出一点点真实的疲惫。她靠在门板上，轻轻摩挲着手腕上的贝壳吊坠。冰凉的触感，此刻却带着灼人的温度。
靳燃。
这个名字，连同那段被海风和阳光浸透的旧时光，如同潮水般不受控制地涌来。
**
那是十六岁的盛夏，南方的城市被燥热和蝉鸣包裹。
一条长长的、两旁爬满青苔的老巷，是连接温听晚家和靳燃家的必经之路。每天清晨六点五十，温听晚抱着书包走出家门时，总能看见靳燃已经跨坐在他那辆骚包的亮蓝色山地车上，单脚支地，等在她家院墙外。
少年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外套，拉链永远只拉到一半，露出里面干净的白色T恤。头发被风吹得有些乱，眉眼间是挥之不去的困倦和不耐。
“温听晚，你是属乌龟的吗？”见她出来，他总会没好气地抱怨一句，然后用力一蹬脚踏，车子率先冲了出去，留下一串清脆的车铃声在巷子里回荡。
他从不等她并肩，总是骑在前面几步远的地方，背影挺拔得像一棵小白杨。但她若是因为系鞋带或者和邻居阿姨打招呼稍微慢了点，那车速便会不着痕迹地降下来，直到她重新跟上。
温听晚是学校里出了名的乖学生，成绩榜上的常年前三，老师眼中的希望。而靳燃，则是另一个极端。逃课、打架、在国旗下念检讨，是教务处的常客。可偏偏，这样一个桀骜不驯的人，运动神经好得令人发指，篮球、长跑甚至是不务正业的街头滑板，他都能玩得风生水起，引得无数女生偷偷在操场边围观。
他们两家是多年的邻居，父母关系很好。从穿开裆裤一起和泥巴开始，靳燃就被赋予了“照顾妹妹”的责任。这一照顾，就照顾了整个童年和青春期。
这份“照顾”体现在方方面面。
比如，他会因为她值日晚归，嘴上说着“麻烦”，却还是靠在教室后门，百无聊赖地转着篮球等她。
比如，有外班的男生试图给她塞情书，第二天那个男生就会鼻青脸肿地出现在她面前，支支吾吾地说“温同学，我觉得我们还是应该以学习为重”。而靳燃，则会顶着一脸“不是我干的”表情，若无其事地从她身边经过。
再比如，现在——
车子骑到巷口早餐摊，靳燃一个利落的刹车，长腿点地。他都不用开口，老板就笑眯眯地装好两个塑料袋递过来。一个里面是三个肉包，是他的。另一个，是两只底部煎得金黄酥脆的生煎包，是她的。
他接过，把钱扔进老板的零钱盒，然后看也不看，反手就将装着生煎包的袋子递向身后刚刚走过来的温听晚。
动作熟练得像演练过千百遍。
温听晚默默接过，塑料袋传来的温度熨帖着清晨微凉的指尖。
两人之间依旧没什么交流。他吃着包子，蹬着车继续在前面走，她则小口小口地跟在后面吃。
快到校门口时，靳燃三两口解决掉最后一个包子，忽然回头，目光落在她手腕上——那里空荡荡的，之前她一直戴着的一条粉色水晶手链不见了。
“你那串宝贝珠子呢？”他随口问，语气依旧算不上友好。
温听晚愣了一下，小声回答：“昨天……不小心掉地上，摔断了。”
那是妈妈送她的生日礼物。
靳燃闻言，嗤笑一声：“嗤，真够笨的。”
温听晚抿了抿唇，没说话，心里有点闷闷的。
然而，第二天下午放学，天气闷热得如同蒸笼。靳燃破天荒地没有去打球，而是拽着她的书包带，不由分说地把她拉到了学校后门那条通往海堤的小路。
“带你吹吹风，省得中暑了又哭鼻子。”他理由充分，眼神却有些闪烁。
温听晚不明所以地跟着他。
海堤的风带着咸腥味，吹散了暑气，也吹乱了她的头发。靳燃走到堤坝边，望着下面翻滚的海浪，忽然开始脱校服外套。
“你……你干嘛？”温听晚吓了一跳。
靳燃把外套和书包往她怀里一塞，只穿着背心和短裤，露出线条流畅的手臂和小腿肌肉。他回头，冲她扯出一个惯有的、带着点痞气的笑：
“等着，小爷给你捞个宝贝！”
说完，不等她反应，他助跑几步，一个猛子就扎进了浑浊的海水里。
“靳燃！”温听晚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冲到堤坝边，只见海浪翻滚，哪里还有他的影子。
几秒钟的时间，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就在她急得快哭出来的时候，不远处“哗啦”一声，靳燃从水里冒出头来，湿透的黑发贴在额前，水珠顺着他棱角分明的脸颊不断滑落。他抹了一把脸，朝她挥了挥手，手里似乎攥着什么东西。
他游回岸边，浑身湿漉漉地爬上来，海水顺着他的裤脚滴滴答答落了一地。少年蓬勃的朝气混合着海水的味道，扑面而来。
他走到她面前，摊开手掌。掌心躺着一枚小小的、白色的贝壳，被海水冲刷得干干净净，在夕阳的余晖下，泛着柔和温润的光泽。
“喏！”他不由分说地拉过她的手，将那颗还带着他体温和海水的微凉的贝壳，重重地拍进她手心，语气凶巴巴的，带着点完成壮举后的得意，又混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赔你的！别整天板着张脸了，丑死了！”
温听晚怔怔地看着手心里的贝壳，又抬头看看眼前这个浑身滴水、像个落汤鸡却眼神明亮的少年。心脏某个角落，像被这枚小小的贝壳轻轻敲了一下，酸酸软软的，一种陌生的、滚烫的情绪悄然蔓延开。
她忘了说谢谢，也忘了责备他的鲁莽。
只记得那天海堤的风很大，吹得她眼睛发涩。而手心里的那枚贝壳，带着海的印记和他的温度，被她紧紧攥住，仿佛攥住了一个夏天的秘密。
**
办公室内，手机铃声突兀地响起，打断了温听晚的回忆。
她深吸一口气，走到办公桌前拿起手机，屏幕上跳着助理的名字。
接起电话，她的声音已经恢复了平时的冷静自持：“喂，是我。嗯，会议纪要整理好了发我。另外，通知创意部，半小时后小会议室开会，我们需要尽快敲定新的预热方案。”
她一边说着，一边走到窗边。
楼下，一辆黑色的迈巴赫缓缓驶离。车窗紧闭，看不到里面的人。
但温听晚知道，他就在那里。
靳燃。
他回来了。
带着他们之间横亘的八年时光，和一枚被他轻易认出的、旧贝壳。
而她手腕上的这枚贝壳，是否也像她心底那个关于他的秘密一样，从未真正被时光磨去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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