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海城，阳光像被海水滤过，亮得晃眼，却不灼人。
阮雾早抱着一摞领回来的新教材，在楼梯拐角停了两秒。她低头，看见自己洗得发白的帆布鞋鞋尖——左脚那只不知何时开了口，像咧着嘴在笑。
下一刻，笑裂到了她脸上。
"砰——"
有人从三楼转角冲下来，肩膀擦过她怀里的书。空气里骤然炸开纸张翻动的声音，哗啦哗啦，像一群白鸽扑棱棱飞散。
阮雾早下意识弯腰，指尖碰到另一双手。
那手骨节分明，腕骨外侧点着一粒褐色小痣。薄而修长的食指第二关节处，有浅浅的墨水印——应该是刚写完板报，没来得及擦。
"对不起。"声音低而清，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微哑，像薄荷坠入温水，"我赶时间，班主任让去搬卷子。"
阮雾早没抬头，只看见他校服袖口沾了一抹粉笔灰。她"嗯"了一声，把《必修一》往怀里拢。两人指尖短暂相触，温度交换，像某种隐秘的暗号。
男生把最后一本练习册递给她，顺手拍了拍封皮上并不存在的灰："高一（3）班？"
阮雾早怔住——校徽下的年级牌明明被书压住了。
"猜的。"他笑，眼尾弯出浅弧，"新生代表发言，下一个是我。你在后台排队，念的是《秋颂》。"
顿了顿，他补充："声音很好听，像清晨的雾。"
阮雾早耳尖"腾"地热了。她想说句谢谢，喉咙却像被薄荷呛住，只挤出一点气音。等她回过神，男生已转身跨上台阶，步伐带风，后摆的校服鼓起，像一面帆。
阳光从楼道窗棂漏进来，把他耳后的黑发照成柔软的棕。
阮雾早低头，看见自己掌心不知何时多了一张草稿纸——大概方才混在教材里。纸上铅笔痕迹未擦，是一道函数求解题，左侧空白处写了三个字：
江研声。
墨迹未干，尾笔带着锋利的勾。
开学典礼在大操场。乌泱泱的新生方阵，像一片被风压过的海面。
阮雾早站在（3）班最后一排，额头沁出细汗。主席台上，校长讲话进入第三十分钟，麦克风偶尔发出尖锐的啸叫，像鸟啼。
她低头，盯自己鞋尖。那道咧开的口子里，探出一截白袜子，滑稽得醒目。
"下面有请新生代表——江研声同学发言。"
掌声像潮水扑上岸。阮雾早抬头，看见早上那个少年走上台阶。阳光太亮，他微微眯眼，睫毛在眼睑投下一排细碎的阴影。
少年调整话筒，动作简洁，指骨曲起时，褐色小痣被光线点成一粒琥珀。
"各位老师、同学，上午好。"
嗓音透过扩音器，沙沙的，却带着奇异的稳定力量，像把空气拨开，露出清凉的内核。
阮雾早站在方阵末尾，隔着一片蓝色校服，听见自己心跳"咚"地一声——像有人往湖面扔了颗石子，涟漪一圈圈扩大，撞到胸腔，又反弹回来。
演讲很短，不到五分钟。最后一句落下，掌声雷动。江研声鞠躬，额前碎发垂下，他随手向后一拨，露出眉尾那道浅浅的折角。
那一刻，阮雾早忽然想起课本里新学的词——
惊鸿照影。
上午十点，典礼散场。回教学楼的路上，人流汹涌。
阮雾早被挤到边缘，怀里的《语文》不知被谁抽走，又塞回来，封面多了个灰色鞋印。她叹了口气，弯腰去捡滑落的草稿——那是她昨晚写的随笔，题为《他比光先动》。
手指刚碰到纸，一只球鞋踩住边缘。
"抱歉。"对方抬脚，声音熟悉。阮雾早抬头，看见江研声。
少年背着光，轮廓镀上一层毛边。他手里拎着一瓶冰水，瓶壁凝着水珠，顺着指骨滚落，滴在她稿纸上，晕开一小片湖蓝墨迹。
江研声弯腰，把纸递还。目光在标题处停了两秒。
阮雾早耳根瞬间烧得通红，像被烈日烤过。
"写得......挺好。"他似乎在斟酌措辞，"比喻很新鲜。"
阮雾早想说谢谢，却听他问："可以借我看看吗？"
“啊？”
"我想参考下句式。"少年神情坦然，"下周我们班要出黑板报，我负责文案。"
阮雾早鬼使神差地点头。等她回过神，草稿纸已到了对方手里，而自己的《语文》封面，那枚鞋印被他用拇指轻轻蹭了蹭——没完全擦掉，却淡了。
"高一（3）班？"江研声扫过扉页的标签，"真巧，我（1）班，就在隔壁。"
他顿了顿，声音低下去："以后......请多关照。"
人群推挤，阮雾早被裹挟着向前。她回头，看见少年站在原地，一手拎水，一手捏着她的稿纸，向她扬了扬，像某种无声告别。
开学第一周没有晚自习。傍晚六点，教室窗外晚霞铺陈，像打翻的调色盘。
阮雾早做完值日，把黑板擦洗干净。回座位时，看见桌角多了一本书——《函数必杀100题》，封面贴着一张浅绿色便签：
【谢礼。——J】
字迹锋利，只一个字母。她翻开扉页，里面夹着那片被水晕过的草稿纸，墨迹已干，有人用铅笔在旁边批了一行小字：
【"光"确实先动，但风比光快。】
落款依旧是J。
阮雾早捏着便签，忽然觉得教室里的闷热被一阵薄荷味的风吹散。她低头，看见自己鞋尖那道裂口——不知何时，被一根白色细线粗略缝过，针脚歪歪扭扭，却足够牢固。
窗外，蝉声拉长了尾音，像要把整个夏天唱破。
阮雾早把便签夹进日记本，写下第一行字——
【九月一日，晴。我遇见一个人，他比风更早，比薄荷更凉。】
夜自习前，教学楼后的小树林。
江研声踩着落叶，低头看手机。屏幕上是论坛界面，热帖飘红：《他比光先动——记开学典礼上那个声音好听的男生》。
楼主ID：雾早早。
他盯着那行"他比光先动"，想起自己草稿纸上写过的句子，忽然笑了。
少年抬手，月光落在腕骨那颗小痣上，像一粒被岁月提前埋好的种子，在此刻悄悄发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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