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巴混着碎草的墙根下,李老栓和他婆娘,四只干瘪的手,正把藏在炕席最底下,那几块摸得温热的碎银子,一枚枚往外掏。银子落在桌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像敲在人心窝子上。屋里没点灯,只有窗纸透进来一点惨淡的黄昏光,照着空气中不安分地浮动的灰尘。
“阿剩,你的造化来了……”李老栓的声音像是被风干的腊肉,又硬又涩,带着一种近乎癫狂的颤抖,他不敢看站在角落里的儿子,眼睛只死死盯着那几块可怜的银子,仿佛那是通天的阶梯。“王仙人……是真正的大神通,点化……点化有缘人,能登仙籍,长生不老!”
阿剩靠着冰凉的土墙,没吭声。他看着爹娘把那点家底——给姐姐攒的嫁妆,预备过年称盐扯布的钱,甚至奶奶留下的那对薄银镯子——全都推到了那姓王的仙人面前。王仙人就坐在那张家里唯一完好的条凳上,一身白衣,在昏暗中亮得刺眼,纤尘不染。他脸上没什么表情,狭长的眼睛半眯着,目光淡得像初冬的河水,从那些银钱上掠过,又落到阿剩身上,停住了。
那目光,阿剩说不清,有点像屠夫掂量牲口,又有点像……像他小时候在河边,看见水蛇盯着青蛙。
“根骨……尚可。”王仙人开口,声音平直,没什么起伏,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虽愚钝了些,但仙缘难得。入我‘化生仙阵’,洗尽凡胎,便可立地飞升。”
阿剩娘“噗通”一声就跪下了,额头抵着冰冷的地面,带着哭音:“谢仙人!谢仙人恩典!我家阿剩……我家阿剩就交给仙人了!”李老栓也跟着弯腰,脊梁塌了下去,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又像是压上了更沉的东西。
阿剩喉咙发干,他想问,仙在哪儿?长生不老是什么滋味?比吃饱了红薯饭,躺在草垛上看星星还舒坦吗?可他看着爹娘那混合着卑微、渴望和一丝解脱的脸,话堵在嗓子眼,一个字也吐不出。他只是这李家洼最不起眼的半大小子,名字叫“阿剩”,意思是多余的,口粮紧巴时剩下来的那个。他不懂什么仙缘,只知道爹娘的眼神,和他去年把自己唯一养大的那只芦花鸡抱去镇上换钱时,一模一样。
村里东头的张秀才,之前总摇头晃脑说什么“子不语怪力乱神”,前几天被王仙人点化,踏着金光走了,留下满屋子的书和一句“得道升天”。西头的赵铁匠,那么个能徒手拧弯铁条的莽汉,进了仙阵后,据说浑身冒着香气,也跟着仙人去了仙界。还有村尾的小丫,病得只剩一口气,她爹娘求到仙人跟前,第二日,人就活蹦乱跳,跟着仙驾走了,留下话说是去做仙童。
这些事,村里人嚼了又嚼,眼神越来越热。阿剩却总觉得哪里不对。张秀才走时,他那条养了十年的老狗,追着金光哀嚎了三天,最后撞死在村口的老槐树下。赵铁匠婆娘,自打男人“成仙”,就再没出过门,有人说夜里听见她压着的哭声。小丫家……她娘那双眼睛,空得吓人,见了阿剩,像是被烫到一样赶紧躲开。
王仙人站起身,宽大的白袖拂过桌面,那几块碎银子就不见了踪影。“时辰将至,随我来吧。”
村后的晒谷场,平日用来打谷子、晒粮食的空地,此刻被围得水泄不通。全村的人,能走动的都来了,挤挤挨挨,伸长了脖子,眼睛里烧着同样的火,贪婪的,焦灼的,混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场地中央,用不知名的暗红色颜料,画着一个巨大而复杂的图案,那些扭曲的线条和符号,看久了让人头晕眼花。这就是“化生仙阵”。
阵眼的位置,摆着一个蒲团,看着像是新的。
爹娘几乎是把他架过去的,用力把他按在蒲团上。阿剩跪坐在那里,能感觉到身下地面传来一股阴寒的气息,顺着腿骨往上爬。他抬起头,看见周围村民们一张张扭曲的脸,在渐暗的天光下,像是庙里那些斑驳的鬼怪塑像。
王仙人站在阵外,双手抬起,开始吟诵咒文。那声音忽高忽低,带着奇异的腔调,不像人言,倒像是虫鸣蛇嘶。随着他的吟诵,地面上的阵法线条,一点点亮了起来,泛起暗红色的光,像即将凝固的血。
风不知何时停了,场周围燃烧的火把,火焰僵直地向上窜动,发出呼呼的声响,却感觉不到一丝热气。空气变得粘稠,沉重地压在人身上,四周安静得可怕,连孩子的啼哭声都诡异地消失了,只有那越来越响的咒文,钻进耳朵,搅得人脑仁发疼。
阵法的红光越来越盛,开始像血管一样搏动。阿剩感到一阵阵恶心,五脏六腑都像是被无形的手攥住,往外拉扯。他咬紧牙关,视线有些模糊。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压迫感中,一阵山风忽然打着旋吹进场内,卷起地上一蓬尘土,也吹动了王仙人那宽大的白衣袖袍。
袖口扬起的一刹那。
阿剩的眼角猛地一跳。
他看见了。
那雪白的袖口内侧,靠近手腕的地方,竟沾染着几点污迹。那颜色……是暗红色的,已经发黑,但绝不是朱砂,更像是……干涸的血!而且,那血迹旁边,似乎还露出一角黄纸符箓的边缘,那符纸的质地,和他平时在镇上道士摊上见的完全不同,粗糙发黑,上面用同样的暗红色画着更扭曲的图案,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邪气。
不是仙气!
一个炸雷般的念头劈进阿剩的脑海。这仙人不对劲!
几乎就在同时,阵法轰然运转到了极致!暗红色的光芒冲天而起,将他彻底吞没!那光并非温暖的仙家瑞彩,而是带着一种灼人的炽热,刺痛了他的皮肤。而在这一片夺目的红光深处,阿剩瞪大了眼睛,看到了让他血液冻结的景象——
红光并非均匀一片,其中隐约显露出几道模糊的人形轮廓。是之前“成仙”的张秀才、赵铁匠、小丫……他们站在那里,姿态僵硬,保持着某种飞升时的舒展动作,但他们的身体……那根本不是仙体!皮肉紧贴在骨头上,干瘪发黑,眼窝是两个深不见底的黑洞,分明是站立着的枯骨!他们的嘴巴微微张着,似乎在无声地呐喊,空洞的眼窝,齐刷刷地“望”着阵眼中的他。
飞升?长生?
这是吞噬!是拿活人填了这邪门的阵法!
极致的恐惧像冰水从头浇到脚,反而激起了阿剩骨子里那点被生活磨砺出的狠劲。他是多余的阿剩,是山野里爬滚,懂得狼眼神和毒蛇信子的阿剩!
红光开始向内收缩,挤压,巨大的力量似乎要把他碾碎,揉捏成和那些枯骨一样的东西。王仙人站在阵外,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明显的表情,那是一种混合着期待和某种饥渴的狞笑,他缓缓抬起手,掌心托着一颗龙眼大小、金灿灿的丸子。
“仙缘已至,服此金丹,立地飞升!”仙人的声音带着蛊惑人心的力量,穿透红光,清晰地在阿剩耳边响起。
那金丹散发着异香,丝丝缕缕往鼻子里钻,勾得人心里发痒,仿佛吃下去就真的能解脱,能拥有无穷的力量。
阿剩看着那递到眼前的金丹,又透过扭曲的红光,看向阵外爹娘那充满期盼和与有荣焉的脸,看向村民们狂热的眼神。
他慢慢抬起手,颤抖着,伸向那颗金丹。
指尖即将触碰到那温润表面的前一刻。
动作陡然一变!
“这仙,老子不做了!”
一声嘶哑的咆哮从阿剩喉咙里迸发出来,他用尽了生平所有的力气!那伸向金丹的手猛地向下探入自己破旧的粗布衣衫后腰,那里,别着他上山砍柴用的柴刀!刀柄粗糙,满是油汗,此刻握在手中,却带来一丝奇异的镇定。
“唰!”
柴刀出鞘,带着一道黯淡的寒光,没有任何犹豫,用尽全力,不是劈向仙人,也不是劈向金丹,而是狠狠地砍向身下蒲团前方,那阵法能量流转最核心、红光最浓郁的一点——阵眼!
“咔嚓——轰!!!”
一声脆响,紧接着是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仿佛晴天霹雳在晒谷场炸开!耀眼的金色光芒混杂着原本的血红,猛地从阵眼处爆发出来,如同决堤的洪水,向四周疯狂冲击!
气浪把围观的村民成片掀翻在地,火把瞬间熄灭大半,只剩下几朵幽蓝的火苗在风中摇曳。
“啊——!”
一声凄厉得不似人声的惨叫划破混乱的夜空,是那王仙人的声音!
阿剩被巨大的冲击力抛飞出去,重重摔在几丈外的硬泥地上,浑身骨头像是散了架,耳朵里嗡嗡作响,柴刀也脱手飞了出去。他挣扎着抬起头,望向阵眼的方向。
金光和红芒如同潮水般缓缓退去,露出被炸开一个焦黑大坑的阵眼。坑底,似乎有什么东西显露出来。
那不是什么仙家法宝,也不是灵石矿脉。
那是一截东西,半埋在翻涌出来的、带着腥气的黑色泥土里。
看那形状……像是一只人手,已经高度腐烂,皮肉脱落,露出底下森白的指骨,但残留的布料碎片,却和王仙人身上所穿的,一模一样,是那种不染尘埃的雪白。
仙尸?
阿剩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坑洞边缘,王仙人——或者说,那伪装成仙人的东西——踉跄着倒退几步,他原本纤尘不染的白衣此刻焦黑破碎,脸上那副淡漠超然的面具彻底碎裂,露出底下扭曲、怨毒,以及一丝……惊惶的神色。他死死地盯着坑底那截腐烂的手臂,又猛地抬头,看向挣扎着想要爬起来的阿剩,那双狭长的眼睛里,第一次燃起了毫不掩饰的、如同实质的杀意。
风里带来一股浓烈的、混合着香烛和腐肉的怪异臭气。
晒谷场上,死寂一片。只有受伤村民的呻吟,和火把残焰偶尔爆开的噼啪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