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廊尽头，高三（2）班的牌子在午后的光线里显得有些陈旧。离着还有十几米远，里面沸反盈天的吵闹声浪已经清晰地拍打过来。男生们粗着嗓子起哄的笑声，女生尖利的嬉闹声，桌椅腿被拖动时刺耳的摩擦声，还有某个角落疑似手机外放的短视频神曲……活脱脱一个自由市场。
我的太阳穴突突地跳，一股热气直冲脑门。这帮小崽子！昨天刚强调过的自习纪律，全当耳旁风了！更别提身后还跟着一尊随时可能喷发冷气的大佛！
“安静！！！” 我猛地吸足一口气，那声暴喝带着我全部的羞愤和气急败坏，像平地炸响个惊雷，瞬间穿透了门板。
效果立竿见影。门内的喧嚣如同被按下了暂停键，戛然而止。只剩下几张课桌因为主人动作太大还在微微摇晃，发出吱呀的余音。
我绷着脸，一把推开虚掩的教室门。几十双眼睛，带着惊愕、好奇、还有被抓包的心虚，齐刷刷地聚焦过来。
“林…林老师？”前排一个平时挺机灵的男生，看到我脸色不善，试探着叫了一声，声音都变了调。
我根本顾不上搭理他，也顾不上自己此刻的形象有多糟糕——头发肯定还乱着，脸上的汗大概也没干透。我只知道，身后那道冰冷的存在感，像针一样扎着我的脊背。我必须立刻、马上，把这群丢人现眼的家伙镇住！
“都聋了吗？还是觉得高考离你们还有一百年？！” 我几步冲到讲台前，一巴掌狠狠拍在讲桌上，粉笔灰都震得飞起一层。
“昨天班会我说什么了？自习课！自习课！不是菜市场！更不是让你们开联欢会的地方！看看你们像什么样子！啊？！”
我叉着腰，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下面一张张或惶恐或茫然的脸，火力全开。前排几个女生悄悄缩了缩脖子。后排几个刺头男生交换着眼神，虽然没敢吭声，但脸上明显写着不服气。
“王浩！你椅子腿长钉子上了？扭什么扭？！”
“李思思！把你那破手表给我收起来！再让我看见一次，你直接去教务处领！”
“还有你，张强！笑！有什么好笑的？你上次模拟考数学多少分？及格了吗？！”
被我点名的几个家伙瞬间蔫了，教室里鸦雀无声，连呼吸都放轻了。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暴风雨来临前的、令人窒息的紧张感。
就在这时，一个极其轻微的声音，带着点犹豫和怯生生的试探，从我身后响起。
“林老师……”是学习委员，一个文静胆小的女孩。她坐在前排靠门的位置，此刻正微微侧着身，眼睛瞪得溜圆，手指小心翼翼地、几乎是颤抖地指向我身后——教室门口的方向。
我满腔的怒火正烧得旺，被她这一打断，更是不耐烦到了极点。我猛地转过头，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没好气地吼了一句：
“又怎么了？！天塌下来了还是……”后面的话，生生卡在了喉咙里。
教室门口，光影分割处。沈砚就站在那里。
他不知何时已经无声无息地走到了门边，颀长的身影斜倚着门框，姿态甚至称得上闲适。午后的阳光勾勒出他挺拔的轮廓，那身纤尘不染的白衬衫和熨帖的灰色西裤，在周围嘈杂褪去后的教室里，显得格格不入，又极具压迫感。
他双手随意地插在西裤口袋里，微微偏着头，银丝边眼镜的镜片反射着冷光，遮住了他眼底的情绪。他的目光，平静地、饶有兴味地，落在我身上——落在我因为暴怒而微微起伏的胸口，落在我叉着腰、还沾着粉笔灰的手指上，落在我那张因为激动和奔跑而红晕未消、此刻大概写满了狰狞的脸上。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我像个被戳破的气球，刚才那股滔天的气焰“噗”地一声，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一种巨大的、铺天盖地的尴尬和羞耻感，瞬间将我淹没。我能感觉到自己脸上的血色在飞速褪去，又在下一秒猛地涌回来，烧得滚烫。喉咙发紧，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沈砚的嘴角，似乎几不可查地向上弯了一下，快得像是错觉。他缓缓直起身，那双锃亮的皮鞋踩在教室的水磨石地面上，发出清晰而沉稳的声响。嗒。嗒。嗒。
他一步一步，不疾不徐地走进教室，走向讲台，走向僵在原地、恨不得当场挖个地洞钻进去的我。
整个教室静得可怕，几十双眼睛在我和他之间来回逡巡，充满了震惊和好奇。
他在我面前站定，微微垂眸。那股清冽又疏离的气息再次笼罩下来。他离得很近，近得我能看清他镜片后那深潭似的眼眸，以及他薄唇轻启时，那近乎冷酷的唇线。
“林老师，”他的声音不高，却像冰珠砸落玉盘，清脆又冰冷，清晰地响彻在落针可闻的教室里，“看来，你班上的自习纪律……”
他刻意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下面噤若寒蝉的学生们，最后，又落回我僵硬得如同石雕的脸上。
“需要扣掉的，不只是你班文明班级的分了。”
他微微侧头，银边眼镜的冷光一闪，薄唇轻启，吐出的字眼像冰珠砸在滚烫的铁板上：
“林老师，有人打扑克牌呢。”
我站在讲台旁边，胸口因刚才那声大吼还在剧烈起伏。教室里瞬间安静下来，几十双眼睛齐刷刷地盯着我，然后又移向我身后的沈砚。
他缓步越过我，银边眼镜后的目光扫过整个教室，最后定格在角落那堆还没来得及收起的扑克牌上。他走路时带起一阵极淡的雪松香，与我身上粉笔灰和汗水混杂的气息形成鲜明对比。
“学生守则第三章第十五条，”他的声音清晰地回荡在寂静的教室里，像冰泉敲击玉石，“课堂期间严禁任何形式的赌博行为。”
我强装镇定，攥紧了手心，指甲陷进肉里。声音却不争气地泄露出一丝颤抖。
“王鹤，李俊凯……！”
“他们要处分……”
“沈老师，没必要吧，他们平时不这样，可能是最近压力大，再说也不是真的赌博，只是……”
“林老师平时就是这么包庇他们的？”
“不是，他们能考到这里都是很优秀的……”
“那也不代表他们能随意违反规定……”
他这是在质疑我的管理能力？当着全班的面？
“他们以后不会了的，你……，”我反驳，声音却在他转过来的目光中逐渐低下去，“沈教授可能还不了解我班的实际情况……”
他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眼睛微微眯起：“那么，林老师认为什么才违规，才算赌博？下注金额超过多少才算触犯校规？”
我被噎得说不出话，脸颊发烫。心里暗骂：装什么大尾巴狼，不就是新来的教授吗，摆什么谱！
“请打牌的同学现在到办公室。”沈砚的声音不带任何情绪，
“老师……”王鹤的声音传来。
“老什么师，这次我救不了你们了……”我几乎能听到底下学生窃窃私语的声音，在教室里的声音此起彼伏响着
“都走吧……”
“啊，可以不去不……”
“想得美，王鹤，你们四个去吧……”王鹤四个人，不情不愿的挪动着脚步……
我深吸一口气，努力找回作为老师的威严。走到讲台前，打算上课，却发现教案忘在了动员会现场。屋漏偏逢连夜雨……
“课本。”我随手拿起前排学生课桌上的教材我发泄似的把粉笔盒打翻在地。白色粉笔滚落一地，有几根甚至滚到了沈砚脚边。教室里响起压抑的着，无人敢出声……
沈砚弯腰，用那双骨节分明的手一一拾起粉笔，整齐地放回盒子。他的动作从容不迫，仿佛在做一件极其自然的事。
“谢谢。”我声音细若蚊吟。
他直起身，将粉笔放在讲台上：“林老师，如果你连自己的情绪和物品都管理不好，又如何要求学生遵守纪律？”
这话像一记耳光，扇得我耳根发热。我咬住下唇，强迫自己迎上他的目光：“沈教授，我的教学能力不需要通过这种事来证明。”
“是吗？”他微微倾身，用只有我们两人能听见的音量说，“那么，请你解释为什么这个班的语文平均分比年级平均低8分？”
我愣住了。他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而且，他才刚到学校不到两小时啊。
“我......”
“教学管理不是靠吼叫和纵容。”他直起身，声音恢复正常的音量，“下课后，我希望与你详细讨论改进方案。”
那堂课我上得魂不守舍。阳光透过窗户落在他侧脸，勾勒出清晰的下颌线；白衬衫袖口挽起一截，露出线条流畅的小臂。最要命的是他那把声音，即使说着最不近人情的话，也像大提琴最低沉的那根弦，震颤着敲在我心尖上。沈砚就站在教室后排，双臂环抱，安静地观察。每一次我偷偷瞥向他，都能撞上他那双冷静得可怕的眼睛，仿佛能看穿我所有伪装和不堪。
下课铃响，学生们鱼贯而出。我慢吞吞地整理教案，祈祷他能忘记刚才的话。
“林老师。”那个声音还是响起了。
我认命地转身，对上他镜片后的目光。阳光正好斜射进来，给他的轮廓镀上一层金边。这一刻，我悲哀地发现，即使他如此严苛、不近人情，我仍然为这张脸和这把声音心动。
“关于我们班的语文成绩，”我试图先发制人，“有很多客观原因......”
“我不听理由，只看解决方案。”他打断我，从公文包里抽出一份文件，“这是我为毕业班制定的强化训练计划，从明天开始执行。”
我接过文件，翻看几页，内心震惊。计划详尽周密，针对性强，完全切中我们班的薄弱环节。不得不承认，这比我自己那套杂乱无章的复习方案专业多了。
“有问题吗？”他问。
“没有。”我低声说，手指无意识地卷着文件边缘，“沈教授考虑得很周全。”
他微微颔首，转身欲走，又停住脚步： “另外，林老师。”
“什么？”
“你的衬衫纽扣扣错了。”他的目光在我领口处短暂停留，随即移开，“作为教师，仪表整洁是对学生的基本尊重。”
我低头，果然发现最上面的两颗扣子错位了——都是早上匆忙闯的祸。血液“轰”地冲上头顶，羞耻感几乎将我淹没。
“我......”
“明天六点二十，早自习前，我希望在办公室看到你，讨论计划的具体实施。”他说完，转身离开，白衬衫的背影挺拔如松。
我靠在墙上，长长吐出一口气。整个高三老师，好像就我最年轻，经验最少，这是在拿我开刀呢……心里一半更是恼怒——这个人怎么如此吹毛求疵？另一半却是折服——他的严谨、专业和那种不容置疑的权威感，像一面镜子，照出我的散漫和不专业。
窗外，他的身影穿过操场，阳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我摸了摸自己仍在发烫的脸颊，不知道接下来与这位沈教授的共事时光，会是地狱还是......天堂？
也许，两者皆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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