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过三更,京师千鼓齐鸣,雪片像撕碎的棉絮砸下来。
沈家偏院的小门“吱呀”一声,被风推得直打颤。
沈鸢就在那风口里站着,身上嫁衣是连夜改的旧缎,袖口绣线歪斜,像冻僵的蜈蚣。
她手里攥着一盏羊角小灯,灯罩裂了条缝,烛火从缝里漏,舔在她虎口,烫得发颤,却不敢松。
“去了王府,能活就活,活不了也别连累娘家。”
嫡母的声音隔着雪幕传来,平板得像冰。
沈鸢低低应了一声“是”,嗓子却卡在喉口,喷出的白气瞬间被风吹散。
她知道自己为什么被塞进花轿——摄政王萧庭生“病重冲喜”,八字合了几个老道,最后落在沈家。
沈家舍不得嫡女,就用她这个庶女顶缸。
门槛外,花轿矮得一截,像黑兽蹲雪。
轿夫们袖手缩脖,没一个人肯扶她。
她抬起腿,红裙下露出一只素履,鞋头绣的鸳鸯已被雪水浸透,黑线晕开,像两只溺死的水鸟。
这一步,跨得极轻,却“咔”一声踩断了一根枯枝——是昨夜嫡姐扔进来的梅枝,说“祝你一路芬芳”。
断枝声在夜里脆得刺耳,沈鸢心口跟着一跳,似有什么东西就此折了。
鼓乐不作,京兆尹有令:冲喜不吹打。
于是雪地里只剩轿夫“咯吱咯吱”的踩雪声,和她自己的心跳。
她数着心跳,一、二、三……数到第七下,风突然把轿帘掀起一角。
透过缝隙,她看见大街两侧铺门紧闭,门缝里却嵌着无数双眼睛——京中人都想瞧瞧,哪个倒霉姑娘去陪将死的摄政王。
那些目光像针,扎在她背脊。
她本能地缩肩,把背绷得笔直,告诉自己:不能抖,一抖就露了怯。
轿子转进正阳坊,风速骤大,“扑”地一声,路边一具灯笼被雪压落,在她脚边滚过。
白纸糊的灯笼,没有字,却无端端让人发冷。
她低头刹那,听见前面轿夫小声嘟囔:“白灯笼落轿头,喜冲成丧喽。”
话未落,领队的嬷嬷回头,一记耳光抽在那人脸上:“再碎嘴,拔了舌头。”
耳光声脆亮,血顺着轿夫嘴角滴在雪里,梅点般绽开。
沈鸢攥紧袖口,指尖掐进掌心——疼,却不敢发出声。
嬷嬷姓赵,是摄政王府的老人,脸瘦得刀背一般。
赵嬷嬷斜眼瞅她:“侧妃娘娘,王府规矩多,您最好把舌头也收好。”
沈鸢点头,声音软得几乎化在雪里:“多谢嬷嬷提点。”
赵嬷嬷冷哼,甩下一句:“提点谈不上,别连累老奴陪葬就是。”
轿子七拐八拐,进了一条窄巷。
巷口无灯,黑得似兽口。
忽然“嗖”一声,一支短箭破空而来,“夺”地钉在轿框,箭尾白羽震得雪粉簌落。
随队护卫立刻拔刀,却听黑暗里有人笑:“摄政王府好热闹,借个路钱。”
竟是流民扮的劫匪。
护卫头领低喝:“退下!”
双方刀口相撞,火星四溅。
轿内,沈鸢屏住呼吸,手心全是汗。
这一刻,她意识到:自己若死在这无名巷,沈家连尸都不会收。
刀光乱雪,血点溅上轿帘。
她不敢看,只能听——刀划骨、人闷哼、雪压竹。
声音一层叠一层,像鼓槌敲在她耳膜。
忽然“哗啦”一声,轿帘被撕开,一张陌生脸探进来,酒臭混着血腥。
那手去抓她腕,她下意识把羊角灯往上一迎
“砰”地脆响,灯罩碎裂,烛火熄灭。
黑暗里,她听见自己心跳声大得仿佛敲锣。
漆黑中,有人把劫匪拽了出去,刀锋掠过她耳畔,削断几缕鬓发。
她僵在轿里,指尖摸到碎瓷片,瓷片割指,血珠滚落,她却浑然不觉疼。
片刻后,外头重归寂静,只有雪落声。
赵嬷嬷掀开残帘,冷声:“继续走。”
轿夫换过人,轿子重新抬起。
沈鸢盯着指上血口,忽然明白:从今往后,能救她的,只有自己。
轿子再次起步,她弯腰捡起半截烛芯,在掌心揉碎。
烛油混着血,变成一种古怪的温热。
她轻轻把手掌按在坐褥上,留下一个模糊的淡红印子——像一朵没长开的梅。
这是她的第一个秘密,也是她在这座京城留下的第一枚印迹。
又行两刻,轿子速度减缓。
她透过残帘缝隙,看见前面高墙耸立,门洞漆黑——不是王府正门,是西侧角门。
角门低矮,连匾都没有,只有两盏白灯笼在飞檐下晃。
灯笼上,墨字初写未干:
“忌喜。”
她喉咙发紧,却逼自己弯了弯嘴角——笑,比哭有用。
轿子“咯噔”落地,赵嬷嬷掀帘:“请侧妃下轿。”
她起身,嫁衣被冷汗粘在背,一步一冷。
脚刚沾地,胸口一阵痒,她咳出声,声音淹没在风雪里。
赵嬷嬷却回头,盯她一眼:“喜日不兴咳,晦气。”
她垂眼,把咳意咽回去,喉咙里泛起腥甜。
白灯笼照出一地雪光,像铺了一层碎银。
门内静得可怕,没有喜红,没有鼓乐,只有几条青衣小厮垂手而立,脸色被灯映得惨白。
沈鸢抬腿跨过门槛,风从背后灌入,吹得她裙摆猎猎作响,像一面不肯倒的旗。
进门刹那,她忽然想起嫡姐那句“祝你一路芬芳”,想起被掐断的梅枝。
她俯身,从地上抓起一把积雪,在掌心用力搓了搓,直到指节泛红。
然后,她抬头,用最柔软的声音对赵嬷嬷说:“雪大路滑,嬷嬷辛苦,我给您暖暖手。”
话落,把搓热的雪团轻轻放进赵嬷嬷掌心。
赵嬷嬷一愣,寒意被热雪一激,指节竟有片刻松快。
老嬷嬷没道谢,却也没再呵斥。
沈鸢垂眼——第一枚筹码,落下。
她跟着赵嬷嬷,沿回廊往深处走。
雪光将尽,廊尽头是一扇黑漆小门。
门“呀”地自开,一股药混着血腥的热气扑面。
赵嬷嬷侧身,第一次用了敬称:“侧妃娘娘,请——王爷等您。”
沈鸢抬脚,鞋尖刚触门槛,身后白灯笼“啪”地炸了一声,烛火全灭。
黑暗像一张口,把她整个人吞进去。
下章预告
她前脚刚踏进门,后脚便听见“咚”的一声——像有什么重物,从梁上晃了下来,砸在她足尖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