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二十八号,下午三点十七分。
地点是市一中的教学楼顶楼天台。铁门锈了一半,推开时会发出长而钝的响声。角落摆着几盆枯死的绿植,还有几个贴了褪色便利贴的许愿瓶。我来这里是为了一件事——取回一年前挂上去的许愿娃娃。
我是贺桃,今年二十岁,刚参加完高考。接下来要去华大读法学。从小到大,我都是别人嘴里“那个安静的孩子”。个子不算高,脸偏瘦,五官普通,不化妆,也不喜欢说话。最近我把发尾染成了紫色,只染了一小段,藏在耳后,不想让太多人看见。
我穿着洗得发白的T恤和旧牛仔裤,背一个帆布包。走路习惯低头,脚步轻。这次来天台,我不想被人发现。那个娃娃里塞着一张纸,是我写给自己的话。那时候还不知道能不能考好,只能靠这种方式撑下去。现在成绩马上要公布了,我想亲手拿回来,烧掉它,当作结束。
我推开门的时候动作很慢,怕发出声音。门刚开一条缝,就听见里面有人哭。我立刻停下,贴着墙往里看。坐在台阶上的是贺蔷,我姐姐。她低着头,肩膀一抽一抽地抖。祁夜蹲在她面前,离得很近。
贺蔷比我大两岁,是我亲姐姐。她从小就是家里最受关注的那个。漂亮、爱笑、成绩好、朋友多。父母总说“你姐当年怎么怎么样”,好像我永远只能跟在后面。我也习惯了。只要我能考第一,他们就会看我一眼。所以我拼命读书,用分数换他们的注意。
祁夜是我们两家的邻居,也是我从初中就开始喜欢的人。他家和我家住同一栋楼,小时候经常一起上学。他长得好看,性格也开朗,谁都喜欢他。我不敢靠近他,只敢偷偷看他。有一次他递给我一颗糖,说我看书太久了,吃点甜的提神。那颗糖我含了两个小时,舍不得咽下去。
我一直以为他不知道我喜欢他。直到高考前一个月,他突然来找我,说:“贺桃,我喜欢你,不是因为你成绩好,是因为你这个人。”那天我哭了很久。我以为终于可以不用再躲了。
可现在,他正看着我姐姐。
我站在阴影里没动。想退回去,但铁门关上会有响动。绕到另一边要经过他们视线,很容易被发现。我只能等,等他们离开。
祁夜抬手,用拇指擦掉贺蔷的眼泪。动作很轻。贺蔷往前靠了一点,头几乎碰到他肩膀。他没有躲。
“别哭了。”他说,“复读一年而已,我陪你。”
我的心跳停了一下。
我知道她高考没考好。昨天听说她差了几分没上线。但我没想到,她是第一个告诉祁夜的。更没想到,他会这样安慰她。
我站在那里,听雨水顺着屋檐滴下来的声音。天快下雨了,空气闷得很。我的手抓着帆布包带,指节发紧。
我不是没想过,他对她会不会也有感觉。毕竟她那么耀眼,我说什么都没人听,她一张嘴全家都围着转。可他是我唯一敢去喜欢的人。我用了十年才鼓起勇气接受他的告白。现在却看到这一幕。
脚底踩到一块松动的瓦片,发出轻微的咔哒声。他们都没抬头。我抓住机会,慢慢往后退,转身从消防通道下楼。三级平台有个侧门,通向三楼走廊。我走楼梯到底层,再从主楼出口出去。
全程我没回头。
走出校门时,雨开始落下来。我没有打伞。头发湿了,贴在额头上。包里的娃娃没拿到,绳子还在栏杆上挂着。我没敢过去。
我走到公交站台,站定了。掏出手机看时间。五点零三分。成绩六点公布。我还有一小时。
站台上没人。雨水顺着顶棚边缘往下淌,砸在水泥地上分成几股水线。我盯着地面,脑子里反复回放刚才的画面。祁夜蹲着,替她擦眼泪。他说“我陪你”。
陪她复读?
那我呢?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指甲边缘有咬过的痕迹。这是紧张时的老毛病,一直改不掉。我松开包带,把手插进裤兜。外面冷,雨水顺着袖口流进去,凉得让我清醒一点。
我不是那种会冲上去问清楚的人。从小到大,我学会的是忍。父母偏心姐姐,我就用成绩让他们闭嘴。同学议论我孤僻,我就考年级第一堵住闲话。现在这件事,我也不会当场揭穿。我不确定自己有没有资格质问。毕竟我和祁夜只是刚在一起,而贺蔷是他认识多年的邻居,还是我姐姐。
可我还是痛。
不是愤怒,也不是委屈。是一种更深的东西,像胃里结了块冰,沉着,压着呼吸。我甚至不敢想如果成绩公布后,他们站在一起,笑着说我考得好,会不会只是为了掩饰刚才的事。
手机震动了一下。是班级群消息。有人说查分系统提前开了。我点进去,输入准考证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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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分:七百零二。语文一百三十一,数学一百四十九,英语一百四十六,文综二百七十六。
省文科状元。
这是我拼了命换来的结果。整整三年,每天五点起床背书,熬夜到凌晨,吃饭都在刷题。连生理期疼得冒冷汗,我都坐在教室里写卷子。我知道只有这个分数,才能让他们说一句“桃桃真厉害”。
可我现在一点都不想笑。
我把手机收起来,抬头看天。雨越下越大。公交车还没来。我站在这里,浑身湿透,像个傻子。
我忽然想起那个娃娃上的字。我写的是:“希望你能被看见一次,哪怕只有一次。”
结果我拿到了最好的成绩,却被挡在天台外,连取回它都不敢。
远处传来雷声。我摸了摸耳后的紫发,颜色已经被雨水冲淡了。这点小小的反抗,连雨都经不住。
公交车来了。我上了车,找了个后排位置坐下。车上人不多。我脱下外套拧了点水,又塞回包里。
车子启动,经过学校大门。我透过玻璃回头看了一眼教学楼。天台看不见人影了。也许他们已经走了。也许正并肩走出校门,像一对正常的朋友。
我闭上眼睛。
祁夜不知道我来过。
贺蔷也不知道。
而我,把那个许愿娃娃留在了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