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十七年,秋意初染上海滩。
法租界的梧桐已开始落叶,黄绿相间的叶子铺满了霞飞路的人行道。虞怀戚拎着公文包,踏着沙沙作响的落叶,走向位于吕班路上的办公室。他从法兰西归来不过三月,事务所刚挂牌,便已接到了几单设计委托。
“虞先生早。”事务所的助理小赵见他进门,连忙起身问候。
“早。”虞怀戚微微颔首,目光扫过桌面上几份刚送来的报纸,“今天有什么安排?”
“十点与利亨银行的王经理有个会面,下午两点需去工地查看进度,晚上七点...”小赵翻着记事本,顿了顿,“法国领事馆举办的慈善画展,您上周答应出席的。”
虞怀戚揉了揉眉心,“画展可否推掉?”
“领事夫人亲自发的请柬,说是很欣赏您在巴黎的作品。”小赵为难地说。
“知道了。”虞怀戚轻叹一声,接过请柬。烫金的卡片上印着“沪上名流慈善画展”,地点在法国总会。他向来不喜这类应酬,但既在租界谋生,这些人情世故便避无可避。
傍晚时分,虞怀戚换上一套深灰色西装,乘车前往法国总会。建筑是他熟悉的巴黎美术学院风格,拱窗雕柱,灯火辉煌。门前车水马龙,尽是洋人与华族显贵。
进入展厅,香槟与香水的气味混杂,虞怀戚与几位相识的侨民寒暄后,便独自踱步观画。展出的多是海派新作,中西合璧,却少有令他眼前一亮的作品。
直到转过一个拐角,一幅尺幅不大的水墨画撞入眼帘。
画的是夜荷,墨色淋漓,花瓣在黑暗中仿佛散发着微弱的光。构图大胆,留白处题着一行小诗:“残荷听雨,孤影守灯。”
虞怀戚驻足良久。这幅画的用笔既有中国传统笔意,又隐约可见西洋光影技法,两种风格融合得浑然天成。
“这幅《夜荷》是周先生的佳作吧?”身后传来问话声。
虞怀戚转身,见一位身着深蓝长衫的男子正与画展负责人交谈。那人约莫三十出头,戴着一副金丝眼镜,气质温文,举手投足间尽是书卷气。
“不敢当,信笔涂鸦罢了。”周懿谦和一笑,目光不经意间与虞怀戚相遇。
负责人连忙为两人介绍:“虞先生,这位是沪江大学的周懿教授,专研中国古典文学。周先生,这位是刚从法国归来的建筑师虞怀戚先生,他的作品在巴黎颇受好评。”
“久仰。”周懿拱手为礼,“虞先生在巴黎设计的圣心图书馆,将现代结构与东方韵味结合得极好,我在报纸上见过报道。”
虞怀戚有些意外,“周先生对建筑也有研究?”
“略知皮毛。”周懿微笑,“只是觉得,无论是建筑还是绘画,东西文化的融合都不该是生硬的拼接,而该有灵魂的共鸣。”
这句话正说到了虞怀戚心坎上。两人就艺术聊开,从宋元山水谈到柯布西耶,竟颇有相见恨晚之感。
“就像这幅《夜荷》,”虞怀戚指向面前的画作,“既有八大的孤冷,又有莫奈的朦胧光影。”
周懿眼中闪过一丝讶异,“虞先生好眼力。不瞒你说,我确实研究过印象派,却总觉得将其直接移植到水墨中,未免失之生硬。”
“故而你选择了夜荷这个主题,黑暗自然地统一了两种表现方式。”虞怀戚接道。
两人相视一笑。
交谈中,虞怀戚得知周懿出身江南书香门第,家道中落后辗转至沪上教书;而周懿也了解到虞怀戚虽留洋多年,却对传统文化有着深厚造诣。
“虞先生既从法国归来,为何不留在巴黎?听闻有多家事务所向您抛出了橄榄枝。”周懿忽然问道。
虞怀戚沉默片刻,“故土难离。况且如今国内百业待兴,正是需要建设的时候。”
周懿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未再多言。
画展结束前,虞怀戚向周懿发出邀请:“我近日在整理一些关于中国传统建筑与现代设计融合的研究,不知周先生可否赏光,来寒舍一叙?您对东西方艺术的见解,或许能给我一些启发。”
周懿略一迟疑,随即微笑应允:“荣幸之至。”
三日后,周懿如约来访虞怀戚的寓所。
书房里,两人就着一壶龙井,畅谈至深夜。窗外秋风渐起,卷起满地落叶,屋内却暖意融融。虞怀戚发现周懿不仅精通艺术,对时局亦有着独到见解,言谈间却总是点到即止,不失学者分寸。
“时候不早,我该告辞了。”周懿放下茶杯,起身告辞。
虞怀戚送他至门口,忽然道:“周先生若不嫌弃,往后可直接唤我怀戚。”
周懿微微一怔,夜色中看不清他的表情,“那你也叫我子谦吧,这是我的表字。”
两人站在门廊下,一时无言。远处传来电车驶过的叮当声,混着夜风拂过梧桐的沙响。
“上海的秋天,比我想象的要冷。”周懿轻声说,呵出的白气在昏黄的灯光中迅速消散。
虞怀戚望着他单薄的长衫,“法兰西的秋天也多雨阴冷,但我总感觉这里的风更刺骨一些。”
周懿笑了笑,那笑容里有一丝虞怀戚看不懂的复杂,“或许是因为,这里的风带着故乡的泥土味,所以才更觉凛冽。”
说罢,他拱手作别,转身步入夜色。虞怀戚站在门口,直到那个清瘦的背影消失在街角,才缓缓关上门。
回到书房,他无意中发现周懿遗落了一本笔记。翻开一看,里面密密麻麻地记录着各种古籍考证,笔迹工整秀丽。夹页中,有一张薄薄的纸片飘落——是一小片干枯的银杏叶,金灿灿的,像一枚小小的扇子。
虞怀戚将银杏叶小心地夹回书中,想着下次见面时再归还。他走到窗前,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忽然觉得这个秋天,似乎不那么冷了。
远处,海关大楼的钟声敲响十一下,在寂静的夜空中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