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水镇的雨，是天神掰断的箭镞。
入了梅雨季，铅灰色的云低得要砸进河面，雨丝带着破空的锐响，狠狠扎在青石板上，溅起的水花都像在尖叫。青石板路被泡得发胀，缝隙里的青苔油亮发腻，像裹了层凝固的血。岸边杨柳枝哪是垂落，分明是被狂风撕扯着抽打水面，新绿的叶子碎成齑粉，混着雨水卷进河里，让原本清澈的河水瞬间浊成泥汤。乌篷船的橹声被风声碾碎，只剩“吱呀——吱呀——”的哀鸣，像谁在濒死喘息，雨幕里还飘着极细的黑色飞蛾，绕着镇子打转，不知在寻找什么。
镇子东头的石桥，成了道绝望的分界线。桥身青灰条石的云纹栏雕里，正淌出暗红的浆液——刚才有个挑担的货郎滑倒，竹筐摔碎，满筐胭脂散了一地，红得像血，顺着桥栏缝隙滴滴答答渗进河里，把浑浊的水流染出妖异的红痕，在雨水中晕开又聚拢，像活物般蠕动。
白子鹜就是在这时，踏入了这片血色雨幕。
他的青衫被雨水泡得发沉，紧紧贴在骨瘦如柴的身上，袖口挽起的小臂青白得近乎透明，腕间素色丝绦泡得发胀，那半块白玉佩却反常地发烫，暖得像烙铁，烫得他指节泛白，死死攥着怀里的书卷。蓝布包裹早被雨水浸透，墨香混着潮气散出一股腐朽的甜，偶尔还渗出几缕极淡的黑色烟气，被狂风一吹便消散无踪。竹青色油纸伞在风里摇摇欲坠，伞骨发出“咯吱”的呻吟，水珠砸在伞面再爆开来，溅得他额角的湿发像水草般黏在皮肤上，而他攥着书卷的手指，指甲缝里竟隐隐透出极淡的黑气，被雨水一冲便一闪而逝。
走到桥中央时，他猛地踉跄一步——怀里的书卷里，突然掉出半片焦黑的碎纸片，上面烫着两个扭曲的古字：【夕雾】。
指尖刚触到那纸片的刹那——
“轰隆！！”
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铅云，把整座石桥照得如同鬼蜮！
白子鹜下意识抬眸，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窒息感瞬间淹没了他。
桥的另一头，哪里是缓缓走来？那女子像一道燃烧的血影，正被狂风暴雨推着，跌跌撞撞扑向石桥！
她的正红襦裙不是绣着凤凰羽纹，是被血浸透的红，像把刚宰了人的刀，还滴着血往人眼里戳，裙摆的凤凰图案在闪电下仿佛活了过来，每一片羽毛都在“滴血”。赤金簪子早被狂风刮歪，乌发如墨瀑般糊在她脸上、颈间，露出的肌肤白得像尸蜡，肩头还斜插着半截断裂的伞骨，血水顺着伞骨往下淌，在她胸前洇开一朵刺目的红梅。而那簪子顶端嵌着的红宝石，正折射出诡异的六芒星纹——那是魔神一族的血纹印记，随着她的情绪波动忽明忽暗。
可最让白子鹜魂飞魄散的是她的眼睛——那哪里是盛满星光，分明是燃着业火的深渊，里面翻涌着疯狂、痛苦，还有一丝让他灵魂都在战栗的熟悉感。
“轰——！”
又一声惊雷炸响，女子被狂风掀得踉跄，直直朝白子鹜撞来！
他想躲，身体却像被钉在桥上，怀里的玉佩骤然滚烫，烫得他皮肉生疼！而女子胸前，竟也突兀地浮现出半块玉佩的轮廓，与他腰间的严丝合缝，仿佛天生一对！
“你……”女子撞到他怀里的瞬间，喉咙里挤出破碎的气音，血红色的眸子死死盯着他，带着砂纸磨过骨头的嘶哑，每个字都裹着血沫，“告诉我……‘鹜’……是不是你？！”
话音未落，她无意识地抬手，用极轻的力道掐了他的手臂一下——那动作带着魔神时期习惯性的威慑，可眼神随即涌上茫然的痛苦，仿佛连自己都忘了为何要这么做。而白子鹜被这一掐，脑海里突然闪过一帧极其模糊的画面：高坐的黑玉王座，遍地残肢，一个红衣女子正俯身对他低语，语气里满是臣服，可那画面转瞬就被剧烈的头痛驱散。
他浑身剧震，怀里的碎纸片被狂风卷走，“夕雾”二字却像烧红的烙铁，狠狠印在他视网膜上。这时，桥上那摊胭脂血突然像活了一样，朝两人脚下聚拢，却在靠近玉佩时“滋滋”冒黑烟，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弹开。而那些绕着女子飞舞的黑色飞蛾，竟不敢靠近白子鹜的青衫，只在他周身盘旋打转，像是畏惧着什么。
“……‘鹜’？”白子鹜喉结滚动，被玉佩的烫意和女子的眼神逼得呼吸发紧，下意识反问，“哪个鹜？是‘趋之若鹜’的鹜，还是……”
话没说完，女子突然很轻很轻地打了个喷嚏，像只受惊的小兽。她自己也愣住了，眼底的业火瞬间淡了半分，多了丝茫然的窘迫。可这窘迫只持续了一瞬，她便迅速恢复锐利，抬手摸向白子鹜的脸，指尖带着极淡的凉意，像冰棱子划过皮肤。
“……皮囊是对的，可魂里的‘东西’，好像不一样了。”她低语着，声音里藏着说不清的失望与痛苦，指尖划过他心口时，青衫上刚沾上的血渍突然像活物般往衣料纹路里钻，在他心口凝成一个极淡的“夕”字，转瞬消失。
白子鹜被她指尖的冰意激得一颤，还没反应过来，女子已经收回手，背过身去。她的肩膀微微发抖，不是害怕，是在压抑着某种汹涌的情绪，只留给白子鹜一个通红的背影，和一句轻飘飘却带着千钧重量的话：“……先进茶馆吧，雨要下疯了。”
雨确实更猛了，箭镞般的雨丝砸在茶馆的屋檐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黑色飞蛾依旧在雨幕里盘旋，石桥上的胭脂血还在诡异蠕动，两块玉佩的余温顺着皮肤蔓延，而白子鹜心口的淡痕、女子肩头的血纹、书卷里的黑气，都在无声诉说着一个跨越四世的秘密。
他看着女子的背影，突然发现自己攥着书卷的手，不知何时已经松开，而书页上，正浮现出转瞬即逝的魔神阵图残页。
这镜水镇，这烟雨，这红衣女子，还有他自己，都藏着太多未解的谜。
而这场血色雨幕中的相遇，不过是宿命撕开的第一道裂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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