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自己那处僻静狭小，甚至带着一丝潮气的小院，院门外宴席的喧嚣仿佛被彻底隔绝。丫鬟云袖手脚麻利地掩上院门，脸上强撑的镇定终于垮了下来，取而代之的是浓得化不开的担忧。
“小姐！”她快步走到正在铜盆前净手的陆清辞身边，声音带着急切的后怕，“夫人她……她真的要让您去选秀？那可是……”
“那可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陆清辞接过她递来的干布，细细擦着手指，语气平静地接上了她未说完的话。她的侧脸在昏暗的油灯光线下，显得异常柔美，也异常冷静。
云袖眼圈一红：“小姐，咱们能不能求求老爷？或者……或者称病？”
“称病？”陆清辞抬起眼，看向这个自小跟着自己，心思单纯的丫头，唇角扯出一抹没什么温度的浅笑，“傻云袖，母亲既然开了这个口，便是铁了心。称病？只怕下一刻，府里‘医术高明’的大夫就会来‘确诊’我身康体健，说不定还会多一顶‘装病避选’，不识大体的帽子。”
她走到窗边，望着窗外那方小小的、被高墙框住的天空。月光清冷，洒在院中那棵老梅稀疏的枝干上，投下斑驳破碎的影子。
“我这能力……”她忽然轻声开口，像是自语，又像是说给云袖听，“还记得是怎么来的吗？”
云袖一愣，随即脸上浮现一丝恐惧，低声道：“小姐您忘了？是三年前，您不慎落水，高烧了三天三夜，所有人都说……说您熬不过来了。可您醒来后，就说自己能听见一些……奇怪的声音。”
“是啊，高烧三天。”陆清辞重复着，眼神有些飘远。那三天的混沌与痛苦，她记忆犹新。无数混乱嘈杂的声音如同洪水猛兽冲入脑海，几乎要将她的神智撕碎。醒来后，世界就变了样。
“起初，我以为自己是疯了，或是被水鬼缠身。”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回忆的恍惚，“我听见丫鬟们表面恭敬，心里却在嘲笑我这个不得宠的庶女；听见管事嬷嬷克扣我份例时，心中毫无愧意甚至洋洋得意；听见父亲……他心中甚至记不清我这个女儿的年岁。”
那些声音，曾经让她恐惧得夜不能寐，蜷缩在床角，用被子死死捂住耳朵，却依旧无法阻挡。
“后来我才明白，这不是疯病，是这深宅后院，逼我长出的一双‘耳朵’。”她转过身，清凌凌的目光看向云袖，那里面没有了之前的脆弱，只剩下一种淬炼过的清醒，“它让我看透了，在这府里，所谓的骨肉亲情、主仆情分，底下藏着的，不过是算计、利用和冷漠。”
云袖听得心头发酸，哽咽道：“小姐……”
“所以，云袖，”陆清辞走到她面前，握住她微凉的手，语气斩钉截铁，“不要存任何侥幸。从母亲说出那句话开始，选秀，我去定了。求饶和逃避，只会让我们死得更快，更难看。”
她必须去。不仅是为了避开嫡母嫡姐日后更狠毒的算计，也是为了她自己。尚书府这座牢笼，她早已待够了。皇宫固然是更大的牢笼，但……或许也藏着破局的契机？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一阵毫不客气的拍门声，夹杂着丫鬟骄横的喊叫：“二小姐！二小姐在吗？我们大小姐来了，快开门！”
是陆清婉身边的大丫鬟金珠的声音。
云袖脸色一白，担忧地看向陆清辞。
陆清辞却只是微微挑眉，脸上非但没有惧色，反而掠过一丝极淡的嘲弄。她整理了一下并无需整理的衣襟，淡淡道：“去开门吧。”
院门打开，一股浓郁的香风先于人飘了进来。只见陆清婉换下了一身繁复的礼服，穿着一身崭新的桃花云雾烟罗裙，环佩叮当，被一群丫鬟婆子簇拥着，如同众星捧月般走了进来。她下巴微抬，用眼角余光扫过这简陋的小院，毫不掩饰脸上的嫌弃。
“妹妹这院子，还真是……清雅。”陆清婉用手帕虚掩着鼻子，仿佛闻到了什么不好的气味。
【这什么破地方，又小又旧，跟我的院子比起来，简直是乞丐窝！】
尖锐的心声毫不意外地响起。
陆清辞垂下眼睫，福了一礼：“不知姐姐深夜前来，所为何事？可是妹妹今日在宴上有什么做得不妥之处，惹姐姐生气了？”她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惶恐。
陆清婉见她这副伏低做小的样子，心中更是得意，假笑一声：“妹妹这是哪里话，你今日可是大大地‘懂事’，母亲都夸你呢。”
她说着，目光扫过身后，金珠立刻捧着一个布包上前，不甚客气地放在了院中的石桌上。
“喏，姐姐我说话算话。这几匹料子，颜色太鲜嫩了，我穿着不合身份，赏给你了。虽说不是什么顶好的东西，但给你做几身衣裳，进宫也不至于太丢我们尚书府的脸面。”陆清婉语气施舍，心中却在想：【这些压箱底的破烂，总算找到人接手了，省得占地方。等她进了宫，被那些贵人嘲笑寒酸，也是她自个儿丢人！】
陆清辞目光扫过那布包，布料颜色确实是过时且俗艳的。她脸上却露出惊喜又感激的神色，连忙道：“多谢姐姐！姐姐待我真好。这般好的料子，妹妹……妹妹实在受之有愧。”她甚至适时地让眼眶微微泛红。
【蠢货！几匹破布就感恩戴德，果然是小娘养的，上不得台面！】陆清婉心中鄙夷更甚，嘴上却道：“自家姐妹，客气什么。你好好准备，半月后，随我一同入宫。”
她特意加重了“随我”二字，姿态高傲。
“妹妹省得，定不会给姐姐丢脸。”陆清辞乖巧应道。
陆清婉自觉目的达到，又炫耀了一番自己的新得的首饰，享受够了陆清辞的“感激”和“崇拜”，才心满意足，如同巡视完领地的孔雀，带着一群人浩浩荡荡地离开了。
小院再次恢复寂静，只剩下那几匹俗艳的布料，孤零零地躺在石桌上，像个无声的讽刺。
云袖气不过，上前就想将布料拿走：“小姐，她们也太欺负人了！”
“放下。”陆清辞淡淡道。
“小姐？”
“收起来。”陆清辞走到石桌边，伸手抚摸了一下那粗糙的布料，眼神冰冷，“记住今日的‘赏赐’，也记住她心中的每一句‘赏赐’。”
她抬起眼，望向陆清婉离开的方向，院门紧闭，仿佛隔绝了两个世界。
“云袖，你说，”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若有一日，她所以为的，需要她‘赏赐’才能活下去的乞丐，站到了她只能仰望的位置……那时她的脸色，该有多精彩？”
云袖怔怔地看着自家小姐。
月光下，小姐的身影依旧纤细，但脊背挺得笔直，那双总是显得柔美无辜的杏眼里，此刻燃着的，是她从未见过的、名为野心的火焰。
那火焰，足以将这深宅的黑暗，烧出一个窟窿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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