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砚又一次从那个相同的梦境中惊醒。

不是猛地坐起，而是意识先于身体浮出水面，沉重的窒息感还缠绕在胸口。梦里是无边无际的暗蓝色海水，他一直在下沉。一个听不真切的童声在哼唱，很温柔，却让他心里发慌。最后，总是一个紧紧的拥抱，勒得他骨头都疼，有人在耳边说什么，他听不清，只觉得难过，难过得像要死掉。

他睁开眼，在黑暗里静静躺了几分钟，才伸手按亮了床头灯。柔和的灯光驱散了部分寒意，但心底那份空落落的感觉，却挥之不去。

四年了。从他在那家海外医院醒来，被告知经历了一场严重的坠海事故、失去部分记忆开始，这个梦就如影随形。

他起身走到客厅的落地窗前。凌晨四点的城市很安静，像一片沉睡的深海，只有零星几盏灯还亮着，像是沉在水底的珍珠。

他是珠宝设计师，这套公寓也是他的工作室。空气里飘着很淡的信息素味道，雪松混合着一点几不可闻的白麝香，清冷里透着一丝暖意。医生说他的信息素水平很低，是后遗症。他腹部有一道疤，医生说是坠海后抢救留下的。他对这些说辞没有太多感觉，因为他不记得了。记忆的开始，就是一片茫然的空白。

工作台上散落着画到一半的设计稿。线条杂乱，但仔细看，大多与海有关。最多的，是鲸。

孤独的，沉默的，在纸上、在脑海里游弋的鲸。这是他设计里摆脱不掉的主题，仿佛某种刻在骨头里的印记。

助手林薇曾夸赞他这个“深海回响”系列充满了破碎的美感。沈砚当时没说什么。只有他自己知道，画下这些线条时，心里并不好受，像在徒劳地打捞着什么沉没的东西。

他随手拿起铅笔，在空白处勾勒。笔尖自己动了起来，画出了一条鲸鱼的尾巴，线条流畅。但在尾鳍下方，他不受控制地画了一个蜷缩的、小小的婴儿轮廓。

笔尖顿住了。

他看着那个小婴儿，心里突然酸涩得厉害，一种强烈的、想要拥抱什么的冲动涌了上来，让他喉咙发紧。

他皱起眉，有些烦躁地把纸揉成一团，扔进了废纸篓。试图把梦里和刚才那片刻的莫名情绪一起丢掉。

上午九点，林薇带着早餐和文件来了。

“沈老师，这是和陆氏集团合作的初步方案，您先看看。”林薇把文件递过来，“陆氏是行业内的巨头，这次能和他们的‘Aurora’品牌合作，机会很难得。”

沈砚接过，翻开。陆氏集团，业务庞大，实力雄厚。他快速浏览着，直到目光停在管理层介绍那一页。

陆承渊。

三十二岁，总裁。照片上的男人眉眼深邃，鼻梁高挺，嘴唇抿成一条冷硬的线。即使隔着纸张，也能感受到那股属于上位者和强大Alpha的压迫感。

沈砚的目光在那张脸上停留了几秒。

一丝极微弱的熟悉感，像羽毛轻轻扫过心尖，快得抓不住。

“这位陆总，风评怎么样？”他合上文件，端起咖啡随口问道。

“商业上很厉害，手段雷厉风行。私下里听说挺冷的，不太好接近。”林薇想了想，补充道，“对了，他是个单身Alpha，自己带着个三四岁的儿子，挺神秘的，没人知道他另一半的情况。”

沈砚点了点头，没再问。一个冷酷的单身父亲，和他的世界应该没有交集。那点熟悉感，大概是错觉吧。

城市另一端，半山别墅里。

陆承渊轻轻推开儿童房的门。天刚蒙蒙亮，晨光透过窗帘缝隙，落在床上鼓起的小包上。

四岁的陆星辰，小名星宝，睡得正熟，小脸埋在印着小鲸鱼的被子里，呼吸均匀绵长。他的眉眼很像陆承渊，但鼻梁和嘴唇的线条却更柔和精致，像另一个人。

陆承渊在床边坐下，动作极轻地替儿子掖了掖被角。他平时冷硬的轮廓，在看着孩子时，会不由自主地软化下来，眼神复杂，掺杂着深沉的愛憐和某种刻骨的痛楚。

他的信息素是深海的气息，浩瀚而沉静。此刻，这气息被小心翼翼地收敛着，只余下最温和的部分，如同宁静的港湾，笼罩着安睡的孩子。

星宝睫毛颤了颤，睁开了眼。看到爸爸，他露出一个迷迷糊糊的笑容，伸出小胳膊：“爸爸，早安。”

“早安，星宝。”陆承渊的声音是外人从未听过的温柔。他俯身把儿子连人带被子抱起来。

星宝搂住他的脖子，小脸在他颈窝蹭了蹭，声音还带着睡意：“爸爸，我梦见大海了。”

陆承渊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僵。

“海里有一条小鲸鱼，”星宝小声说着，“它在唱歌，好像在找它的妈妈。”他抬起头，清澈的眼睛看着陆承渊，“爸爸，我的另一个爸爸，是不是也像小鲸鱼一样，在很深很深的海里睡着了？”

一瞬间，陆承渊感觉心脏像是被狠狠捶了一下，闷痛得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深海的记忆带着冰冷的寒意席卷而来。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已恢复平静。

他抱着儿子走到窗边，看着窗外逐渐清晰的天空。

“不是的，星宝。”他的声音低沉而平稳，“他变成了星星，在天上看着我们呢。”

这是他能给儿子的，最不残忍的答案。一个说了四年，连自己都快要不相信的童话。

星宝似懂非懂地“哦”了一声，把小脑袋靠回爸爸宽阔的肩膀上，望着天空，小声嘟囔：“那我想他的时候，就看看星星。”

陆承渊收紧了手臂，把儿子更紧地抱在怀里，仿佛这是他在冰冷现实里唯一的锚点。

陆氏集团总裁办公室。

陆承渊已经换上了熨帖的西装，恢复了那个掌控一切的商业领袖模样。特助陈铭正在汇报日程。

“……晚上七点，君悦酒店，为‘Aurora’品牌举办的欢迎晚宴，需要您致辞。”陈铭递上一份名单，“这是确认到场的嘉宾名单。”

陆承渊接过，目光冷静地扫过一个个名字。突然，他的动作停住了。

沈砚。

两个字，像两颗子弹，猝不及防地击中了他。

名字旁边附着一张小小的照片。照片上的人眉眼清隽，神色温和，带着淡淡的疏离。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陆承渊的手指猛地收紧，纸张边缘深深陷进指腹。一股强大而混乱的深海信息素不受控制地从他周身弥漫开来，瞬间充斥了整个办公室，带着几乎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陈铭被这突如其来的信息素冲得脸色发白，惊疑不定：“陆总？您没事吧？”

陆承渊没有回答。他的全部注意力都钉在那个名字和那张脸上。四年。一千多个日夜。他以为他早已将那个人连同那段过去，深深埋藏。

可现在，他就这样毫无征兆地回来了。用这样一种平静的、陌生的方式，重新闯入他的视野。

沈砚。

他还活着。他回来了。

以一种，忘记了他们父子、忘记了所有过往的方式。

震惊、狂喜、恐慌、愧疚……无数情绪像海底的暗流在他胸中疯狂冲撞，几乎要撕裂他引以为傲的冷静。

“陆总？”陈铭的声音带着担忧。

陆承渊猛地吸了一口气，强行将那失控的信息素压回体内。他放下名单，抬起眼时，脸上已看不出丝毫波澜，只有眼底深处，翻涌着无人能窥见的惊涛骇浪。

“晚宴，”他开口，声音带着一丝极力压制后的低哑，“我会准时到。”

他的目光再次掠过那个名字，心底是一片冰冷的决堤。

他回来了。

那么这一次，无论付出什么代价，他绝不会再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