痕迹

那场晚宴之后，好几天过去了。

沈砚试图把那段小插曲抛在脑后，专心投入工作。他告诉自己，那可能只是个误会，一个过度保护的单亲父亲，一个不怕生的孩子，仅此而已。

但有些东西，不是想忘就能忘的。

夜里，他睡得很不安稳。那些关于深海的梦境似乎更频繁了，而且开始出现新的碎片。不再是单纯的黑暗和窒息，偶尔会闪过一道模糊的灯光，像是海岸边的灯塔；有时还能听见更清晰的哼唱声，温柔的，带着难以言喻的悲伤。

白天工作时也容易走神。画设计稿时，笔尖会不自觉地勾勒出孩子的轮廓——不是具体的星宝，就是一种感觉，柔软而依赖的感觉。这让他感到烦躁，又无法控制。

这天下午，他需要去陆氏集团开会，讨论合作系列的初步设计方向。

陆承渊的助理陈铭接待了他，将他引到一间小会议室。“沈先生请稍等，陆总马上就到。”

沈砚点点头，独自在会议室坐下。空气里有很淡的清洁剂味道，混合着陆承渊残留的、若有若无的深海信息素。这味道让他有些不自在，下意识地挺直了背。

几分钟后，会议室的门被推开，陆承渊走了进来。他今天穿了件深蓝色的衬衫，衬得肤色更白，眉眼间的冷峻也愈发明显。

“抱歉，久等了。”他公式化地说了一句，在沈砚对面坐下，目光落在沈砚带来的设计稿上，直接进入了工作状态，“开始吧。”

整个会议过程，陆承渊都表现得非常专业，甚至可以说是挑剔。他对沈砚提出的几个初步构想提出了尖锐但合理的问题，语气冷静，不带任何个人情绪，仿佛晚宴上那个失态的人根本不是他。

沈砚也很快调整好状态，专注地阐述自己的设计理念。两人你来我往，讨论得相当深入。期间，陈铭进来送了一次文件，陆承渊伸手去接时，动作稍微大了一些，放在西装内袋的一个旧式皮夹滑了出来，“啪”地掉在沈砚脚边。

东西散落出来——几张卡，一些零钞，还有一张对折的、边缘已经磨损的拍立得照片。

照片摊开在地上。

沈砚下意识地低头看去。

照片上是一个年轻男人，穿着宽松的白色毛衣，坐在窗边的沙发上，微微侧着头，对着镜头温柔地笑着。他的腹部明显隆起，一只手正轻轻放在上面。

那张脸，沈砚再熟悉不过。

是他自己。

或者说，是四年前的他。眉眼更青涩一些，笑容里带着毫无阴霾的暖意，是他现在几乎想不起来的感觉。而那个孕肚……

沈砚感觉全身的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凝固了。他盯着那张照片，大脑一片空白，耳边嗡嗡作响。

怀孕……他曾经怀过孕？

那场“坠海事故”留下的疤痕……难道不是手术伤，而是……

陆承渊的动作比思维更快。他几乎是扑过来，一把将钱包和照片抓起，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他迅速将照片塞回钱包，紧紧攥在手里，仿佛那是什么见不得光的东西。

他抬起头，看向沈砚，眼神里第一次出现了明显的、几乎无法掩饰的慌乱，以及一丝被窥破秘密的恼怒。

会议室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深海信息素再次不受控制地弥漫开来，比晚宴上那次更浓重，带着压抑的波涛。

“那是谁？”沈砚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问，干涩得不像话。

陆承渊喉结滚动了一下，下颌线绷得紧紧的。他避开沈砚的视线，声音又恢复了之前的冰冷，甚至更硬：“一位故人。已经去世了。”

故人。去世了。

沈砚看着他，看着这个连续两次用冰冷态度对待自己的男人，看着他紧紧攥着那张证明自己曾怀过孕的照片，心里那股莫名的熟悉感和违和感，终于汇聚成了一个清晰的、让他脊背发凉的念头。

“是吗？”沈砚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度，“只是……长得像？”

陆承渊猛地看向他，眼神锐利如刀，带着警告。

沈砚没有退缩。他迎着他的目光，继续说道，每个字都敲在两人之间那层脆弱的冰面上：“陆总，我只是觉得……太巧了。您的孩子不怕生，却偏偏抓住我。您的‘故人’，又恰好和我长得一模一样，还怀着孕。”

他顿了顿，直视着陆承渊微微收缩的瞳孔，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

“星宝的母亲，或者说，另一位父亲，到底是谁？”

陆承渊的脸色瞬间变得难看至极。他猛地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带来强烈的压迫感。他几步走到沈砚面前，俯视着他，深海信息素带着几乎令人窒息的浓度压下来。

“沈先生。”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咬牙切齿的味道，“我以为我们已经达成了共识。离我的儿子远点，也不要探究你不该知道的事情。”

他的眼神里翻涌着沈砚看不懂的复杂情绪——痛苦、愤怒，还有一丝……近乎绝望的东西。

“有些过去，死了就是死了。”他一字一顿地说，像是在告诫沈砚，更像是在说服自己，“刨根问底，对谁都没有好处。”

说完，他不再看沈砚一眼，攥着那个旧钱包，转身大步离开了会议室，留下沈砚一个人，站在原地，浑身发冷。

沈砚慢慢坐回椅子上，手指冰凉。

死了？

可他明明还活着。

那个怀孕的、笑容温暖的“他”，真的已经“死”了吗？还是说，被“杀死”的，是那段记忆，和那个身份？

陆承渊在害怕什么？又在隐瞒什么？

沈砚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觉到，他失去的那段记忆，可能远比他想象的更沉重，也更危险。

而陆承渊，这个看似冷酷强大的男人，或许并非无懈可击。他紧攥钱包的手指，他眼神里一闪而过的慌乱，都暴露了他的软肋。

那个软肋，似乎……与自己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