腕间的手链如同一道冰冷的符咒,无时无刻不在提醒我自身的处境。最初的惊惧过后,一种奇异的麻木感开始滋生。我甚至开始习惯它的重量和触感,只有在偶尔摩擦到那淬毒的藤蔓尖刺时,心头才会猛地一凛。
每日前往药房的行程依旧,只是气氛似乎有了微妙的变化。
宫远徵依旧会拿出各种稀奇古怪的药物让我尝试,记录我的反应,提出刁钻的问题。但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他直接使用致命剧毒的频率降低了,更多是药性复杂、难以掌控的方子,或是需要极其敏锐感知才能分辨的混合药剂。
有时,在我精确描述出某种连他都未曾留意的细微反应后,他会陷入短暂的沉思,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那双漆黑的眸子里闪烁着专注的光芒。然后,他会迅速调整配方,再次投入炼制,偶尔甚至会低声自语几句,关于药材君臣佐使的搭配,关于火候毫厘之差的影响。
我就像一个活的药杵,在他探索毒术极致的过程中,被反复研磨、使用。
这一日,他正在炼制一种新的毒烟。药房里烟雾缭绕,带着一股辛辣又甜腻的诡异气味。我站在稍远的位置,依旧觉得喉咙发痒,头脑微微发晕。
宫远徵全神贯注地盯着坩埚里翻滚的紫色烟雾,小心翼翼地控制着炉火。他的侧脸在缭绕的烟雾中显得有些模糊,唯有那专注的神情异常清晰。
突然,炉火“噗”地一声爆开一个细微的火星,坩埚里的紫色烟雾骤然变得浓黑,一股更加刺鼻的恶臭弥漫开来!
宫远徵脸色微变,迅速撤火,但显然,这次炼制出了岔子。
他盯着那团失败的、散发着不祥气息的黑烟,眉头紧锁,脸上是毫不掩饰的烦躁与不悦。他猛地一挥袖,将旁边架子上几个空的瓷瓶扫落在地,发出清脆的碎裂声。
“废物!”他低斥一声,不知是在骂那不听话的炉火,还是在骂他自己。
药房里一片死寂,只有瓷片碎裂的余音和那令人作呕的臭味在弥漫。侍卫早已习惯性地低下头,减少存在感。而我,站在原地,屏住了呼吸。
他的目光扫过一片狼藉的地面,最终落在我身上,那眼神里带着未消的戾气。
“你,”他声音冰冷,“过来看看,问题出在哪里。”
我心头一紧。他这是在迁怒,还是在真正询问我的意见?无论是哪一种,回答不慎都可能引火烧身。
我小心翼翼地走上前,避开地上的瓷片和那团仍在缓缓扩散的黑烟。浓郁的气味让我一阵反胃,我强忍着,仔细分辨着空气中的味道。
辛辣、甜腻、恶臭……还有一丝极淡的、被掩盖了的……酸涩?
我努力回忆着这几日旁观他准备药材时记下的成分,以及他之前偶尔提及的只言片语。
“徵公子,”我斟酌着开口,声音因吸入些许毒烟而有些沙哑,“可是在加入‘鬼面藤’粉末时,炉温过高了半息?”
宫远徵猛地转头看我,眼中的戾气被一丝惊讶取代:“你如何得知?”
“烟雾颜色由紫转黑前,气味中有一丝极细微的酸涩气,似是鬼面藤被瞬间灼烧过度所致。”我如实说出自己的判断,“且公子之前提及,鬼面藤性阴寒,遇烈阳之火易生异变,产生未知毒性。”
他盯着我,看了许久,眼中的惊讶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探究。他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沉默地走到药柜前,重新取出一份鬼面藤,又看了看那失败的坩埚。
“清理掉。”他对着侍卫吩咐道,语气已经恢复了平日的淡漠。
侍卫立刻上前处理。
宫远徵则拿着那份鬼面藤,回到案前,又开始了他新一轮的尝试。这一次,他控制火候更加小心翼翼。
我没有离开,也没有被他要求离开,就静静地站在一旁,看着他专注的背影。药房里只剩下他摆弄器具的细微声响,以及我腕间手链随着呼吸轻微摩擦衣料的窸窣声。
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我耳中:
“你识字?”
我愣了一下,垂下眼:“略识几个。”
他不再说话,直到将那新的药剂封入瓶中,才转身,从案几一角抽出一本略显陈旧的、封面无字的线装书,随手扔到我面前。
“拿去。”他的语气依旧没什么温度,“下次若再分辨不出药性,便是无用。”
我低头看去,那本书的纸张泛黄,边缘有些磨损,显然经常被翻看。我小心翼翼地拿起,翻开一页,里面是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记录着各种药材的图形、性状、药性、相生相克之理,甚至还有一些基础的毒理分析和配方思路。笔迹劲瘦凌厉,与他的人如出一辙。
这……这是他亲手所写的笔记?或许是他早年学习时的心得?
我震惊地抬头看他,他却已经背过身去,只留给我一个冷漠的背影,仿佛刚才只是随手丢了一件垃圾。
“今日到此为止,回去。”
我握紧了手中那本带着他指尖温度(或许是错觉)的书册,心脏在胸腔里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
这条冰冷的手链是枷锁,是警告。
而这本笔记,又是什么?
是工具?是为了让我这个“试药人”更能派上用场?
还是……在这充斥着毒物与算计的黑暗徵宫里,他无意中,或者说,习惯性地,施舍出的一点点……微光?
我无从分辨。
抱着那本沉重的笔记,我跟着侍卫离开了药房。腕间的毒蔓依旧冰冷刺骨,但怀中书册的质感,却让我感受到一种截然不同的重量。
回到小院,在油灯昏黄的光线下,我一页页翻看着那本笔记。里面记载的知识浩瀚而精妙,许多是我前世都未曾涉足的领域。这不仅仅是保命的工具,更是一个窥探宫远徵内心世界——那个纯粹属于毒与药的天才世界的窗口。
我摩挲着书页上凌厉的笔迹,仿佛能透过它们,看到那个少年在无数个深夜里,独自埋首于此,与各种毒物为伴,用偏执和孤独,构筑起属于他自己的王国。
危险,依旧无处不在。
但前路,似乎不再只有绝望的黑暗。
在这间冰冷的囚室里,我拥有了第一件,属于我自己的“武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