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羽冰几乎是落荒而逃，病房门在她身后合拢，发出轻微的咔哒声，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

古月娜没有动，依旧慵懒地靠在床头，闭着眼，仿佛在回味方才那短暂却惊心动魄的接触。指尖残留着羽冰手腕肌肤的微凉触感和那细微的脉搏跳动，鼻翼间萦绕的冷香，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清晰、浓郁。

她像一头餍足的兽，在黑暗中细细舔舐着自己的战利品——那不再是虚无缥缈的窥视和想象，而是真实的慌乱，真实的触碰，真实地……在她心里留下了痕迹。

接下来的养伤日子，变得截然不同。

羽冰没有再出现。但古月娜知道，她无处不在。

唐舞麟和谢邂来看她，带来的慰问品里，总会混着一两份包装朴素、却散发着极淡寒气的精致点心，入口清甜，带着一股能舒缓伤痛、宁神静气的奇异效力。不是史莱克食堂的风格，更不可能是唐舞麟或谢邂的手笔。

许小言叽叽喳喳地提起，羽冰最近好像经常去图书馆的禁书区，查阅一些关于古老毒素和灵魂麻痹类创伤恢复的典籍。

甚至有一次，古月娜在半梦半醒间，感觉到一股极其微弱、却精纯无比的寒意悄然渗入伤口，那感觉转瞬即逝，快得像是幻觉，但伤处的痛楚确实减轻了几分。

她在暗中关注着她。用她的方式。

古月娜享受着这种无声的、隐秘的关怀。这证明她的“疯”并非一厢情愿，那块坚冰并非无动于衷，她只是在用自己的方式，笨拙地、别扭地，回应着那场惨烈“意外”所带来的冲击。

她不再急于去寻找羽冰。她知道，过犹不及。她已经在她心里投下了一颗巨石，现在需要等待涟漪自己扩散、回荡。

她开始按时吃药，配合治疗，甚至对前来探视的唐舞麟，也难得地露出了几分符合“重伤员”身份的脆弱和安静。她需要尽快恢复，以一个“完好”的姿态，去迎接那块已经被她敲出裂痕的冰。

伤势在史莱克顶尖的治疗魂导器和某种不言而喻的暗中辅助下，好得很快。

出院那天，阳光很好。古月娜换上了干净的校服，肩胛和腰腹处的伤口只剩下淡淡的粉痕，行动已无大碍。她走出医务大楼，深深吸了一口外面清新的空气，银紫色的眼眸微微眯起，目光第一时间，便精准地投向了远处教学楼顶楼，那个几乎无人会去的露天平台。

一种强烈的直觉告诉她，她在那里。

没有犹豫，古月娜朝着那个方向走去。步伐不疾不徐，带着一种狩猎前的从容。

沿着寂静的楼梯盘旋而上，推开那扇沉重的、通往天台的铁门。风声骤然变大，吹拂着她的长发和衣角。

平台空旷，视野极好，能将大半个史莱克学院收入眼底。

而在平台边缘，背对着她，迎着风站着的，正是那个黑发少女。

羽冰。

她似乎没有察觉到古月娜的到来，又或者，是早已料到。她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望着远处起伏的建筑和葱郁的树林，背影孤峭，仿佛随时会乘风而去。

古月娜轻轻关上门，隔绝了楼下的喧嚣。她走到羽冰身后，保持着几步的距离，没有立刻靠近。

“这里的风景很好。”古月娜开口，声音平静，带着一丝刚刚痊愈后的微哑。

羽冰的背影几不可查地僵硬了一下，但没有回头。

风卷起她的发梢，带来她身上那股熟悉的冷香，比在病房里淡了些，却更加自然，仿佛融入了这高处的空气之中。

“伤好了？”过了许久，羽冰才开口，声音依旧是平的，听不出情绪，但也没有了之前的冰冷刺骨。

“托你的福。”古月娜向前走了一步，与她并肩而立，同样望向远方，“那些点心，很特别。还有……图书馆的禁书，不好借吧？”

羽冰的侧脸线条绷紧了一瞬，沉默着，算是默认。

古月娜侧过头，目光落在她被风吹得微微泛红的耳廓上，那里已经看不到那日病房里的红晕，但一种微妙的、不同于以往的氛围，在两人之间无声流淌。

“为什么躲着我？”古月娜问，语气很轻，不像质问，更像是一种探寻。

羽冰终于转过了头，看向她。

那双黑色的眼眸，恢复了平日的深邃平静，但古月娜却能清晰地看到，那平静之下，涌动着的、未曾完全平息的波澜。有无奈，有挣扎，有一丝认命，还有……一种连她自己或许都未曾明晰的，被强行扯入某种不可控轨道的茫然。

“我没有。”羽冰否认，声音很低，缺乏说服力。

古月娜笑了，不是那种带着侵略性的、妖异的笑，而是一种了然的、甚至带着几分温柔的弧度。

“你有。”她笃定地说，目光如同最细腻的笔，描摹着羽冰脸上的每一丝细微表情，“从我在医务室抓住你手腕的那一刻起，你就在躲。”

羽冰的睫毛颤动了一下，避开了她的视线，重新望向远方，下颌线收紧。

“你不该那么做。”她低声说，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又像是在告诫自己，“那很危险。”

“我知道。”古月娜坦然承认，“但我赢了，不是吗？”她向着羽冰的方向，微微倾身，声音压低，带着气流，拂过羽冰的耳畔，“我赌赢了你的……在意。”

羽冰的身体猛地一颤，像是被这句话烫到了一般，倏然转头，黑眸中终于再次掀起了清晰的波动，带着一丝被彻底看穿、无处遁形的羞恼。

“古月！”她几乎是低斥出声，带着警告的意味。

但这一次，古月娜没有退缩，反而迎着她的目光，银紫色的眼眸中闪烁着执着而明亮的光。

“羽冰，或者……我该叫你，霍羽瞳？”她轻轻吐出这个名字，看着羽冰骤然收缩的瞳孔和瞬间变得更加凌厉的眼神，继续说了下去，语气带着一种奇异的、仿佛立下誓言的庄重，“我不在乎你来自哪里，不在乎你掩盖了什么。我在乎的，只是你。”

她抬起手，这一次，没有去碰触羽冰，只是悬在空中，指尖仿佛能感受到对方身上散发出的冰冷气息。

“那个结局，我不要。”古月娜的声音很轻，却带着斩钉截铁的决绝，“我不要什么生命神王，不要成为唐家人。我要魂兽一族的未来，要挣脱宿命……”她的目光紧紧锁住羽冰，里面翻涌着近乎偏执的火焰，“而我看到，你能帮我。只有你。”

“所以，我不会放手。”她一字一顿，宣告着自己的所有权，“无论你躲到哪里，无论你用多少层冰把自己包裹起来，我都会找到你，抓住你。”

羽冰死死地盯着她，胸口微微起伏，呼吸有些急促。那双黑色的眼眸里，冰层在剧烈地晃动、碎裂，露出其下复杂难言的真实——有愤怒，有抗拒，有难以置信，但深处，似乎还有一丝……被这种疯狂而执着的宣告所撼动的……悸动。

风很大，吹得两人衣袂翻飞，发丝纠缠。

她们站在天台边缘，脚下是喧嚣的学院，头顶是广阔的天空。

一个宣告着不容拒绝的占有。

一个在冰冷的防御下，露出了从未有过的动摇。

沉默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

羽冰终于移开了视线，再次望向那片广袤的天地，只留给古月娜一个清冷而孤绝的侧影。

她没有答应，也没有再次拒绝。

只是用那恢复了平静、却仿佛蕴藏着风暴的声音，淡淡地说：

“……随你。”

然后，她不再停留，转身，从古月娜身边走过，径直走向天台门口，身影消失在门后。

古月娜没有阻拦，也没有回头。

她依旧站在原地，迎着风，银紫色的眼眸中，倒映着整个天空的光。

嘴角，缓缓勾起一个冰冷而绚烂的弧度。

随我？

当然。

她深吸一口气，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那缕独一无二的冷香。

这一次，她不会再让她逃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