曜澜【看海】下

冰冷的河水拍打着朽木，发出空洞的呜咽，仿佛在为这场戛然而止的荒诞默剧伴奏。澜僵立在沉船残骸上，深蓝的身影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只有月光勾勒出他过于清晰的轮廓和苍白的脸。肩臂的伤口在夜风刺激下传来尖锐的疼痛，提醒着他现实的冰冷，但脑中那两个字“看海”却如同魔咒，带着那人嚣张的笑意，反复冲撞着他坚冰般构筑的世界壁垒。

荒谬，混乱，无法理解。

他猛地闭了闭眼，再睁开时，深海般的眼底只剩下一种近乎麻木的冰冷。任务失败，身份暴露，长安已非久留之地。他反手将波刃短刀插回腰后，动作牵扯到伤口，闷哼一声。没有再看那浑浊的河水，也没有再看长安城的方向，他身形一晃，如同融入夜色的幽灵，朝着远离城市、荒僻的河岸下游方向无声潜行。

***

七日后，长安城以东百里外，一处废弃的河神庙。

庙宇早已破败不堪，神像坍塌，蛛网遍布，唯有几堵还算完整的土墙勉强遮挡风雨。空气里弥漫着尘土、朽木和淡淡草药混合的气息。澜靠坐在最里侧墙壁的阴影里，深蓝的劲装换成了更不起眼的灰布衣衫，左肩和右臂缠着干净的布条，隐隐透出血迹。他闭着眼，呼吸均匀而浅淡，仿佛沉睡，但周身的气息却如同蛰伏的猎豹，任何一丝异动都无法逃过他的感知。

伤口的疼痛已经减轻，但远未痊愈。这几日他如同真正的幽灵，昼伏夜出，避开所有可能的追踪，寻找草药，处理伤口。脑海中那抹银白的身影和那句荒谬的邀请，被他强行压下，如同沉入深海的石子，只留下冰冷的警惕。

然而，这日黄昏，当夕阳最后的余晖给破败的窗棂镀上一层金边时，一阵极其轻微的、几乎与风声融为一体的振翅声，由远及近。

澜紧闭的双眼倏然睁开！

不是风声！是那种带着金属冷硬质感的、机关翼片高速调整角度时发出的细微嗡鸣！

他全身肌肉瞬间绷紧，右手无声地滑向腰后。指尖尚未触碰到冰冷的刀柄，一道身影已如同轻巧的落叶，悄无声息地落在了庙宇那半塌的院墙之上。

银白的肩甲在暮色中反射着最后一点暖光，巨大的机关翼在他身后优雅地收拢，只留下几片边缘锋利的金属羽片在晚风中微微颤动。——曜，就那样抱着手臂，懒洋洋地斜倚在断墙上，嘴角挂着一丝熟悉又令人牙痒的玩味笑容，目光精准地投向庙宇内阴影中的澜。

“啧，”他拖长了调子，声音在寂静的破庙里格外清晰，“刺客大人这养伤的地方，挑得还真是……别致啊。”

澜的心猛地一沉。他竟然真的找来了！而且如此之快！冰冷的杀意瞬间在眼底凝聚，他如同绷紧的弓弦，随时准备暴起。但曜接下来的动作却出乎意料。

他并未拔剑，也未有丝毫攻击意图。相反，他像回了自己家一样，轻松地从断墙上跳下，拍了拍衣角的灰尘，然后变戏法似的从背后拿出一个油纸包和一个葫芦。

“喏，”曜随手将油纸包和葫芦丢了过来，力道恰到好处地落在澜脚边的干草上，“城里‘百味居’刚出炉的酱牛肉，还有一壶上好的金疮药酒。算是我那晚……嗯，搅了你生意的赔礼？”

油纸包散发出诱人的肉香，葫芦里药酒的气味浓烈而纯正。澜的目光在那两样东西和他脸上那副理所当然的表情之间逡巡，警惕未消，但紧绷的身体却因这完全不合逻辑的举动而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迟滞。

“为什么？”澜的声音依旧干涩冰冷，如同砂砾摩擦。

“为什么？”曜挑了挑眉，像是听到了有趣的问题，“哪有那么多为什么？看你伤得不轻，流了那么多血，怪可惜的。再说了……”他顿了顿，嘴角那抹笑意加深，带着点促狭，“我还等着你养好伤，一起去看海呢。病恹恹的刺客，多没意思。”

又是“看海”！澜的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一股难以言喻的烦躁和……另一种更深沉、更陌生的情绪悄然滋生。他不再说话，只是冷冷地看着曜。

曜也不在意他的沉默，自顾自地在庙宇另一头找了块还算干净的地方坐下，掏出一个油饼啃了起来，甚至还哼起了不成调的小曲儿，仿佛这里是他野餐的后花园。夕阳彻底沉入地平线，暮色四合，破庙里只剩下两人咀嚼食物的细微声响，以及庙外河水流淌的汩汩声。

一种奇异的、对峙又非对峙的僵持，在破败的河神庙里弥漫开来。

***

日子，就在这种诡异又微妙的僵持中悄然滑过。

曜似乎打定了主意赖在这里。他每天都会消失一段时间，然后在傍晚时分准时出现，有时带来新鲜的食物和干净的饮水，有时是效果更好的伤药，甚至有一次，他不知从哪儿弄来了一床厚实的棉被，大大咧咧地扔给了澜。

“河边湿气重，别伤没好，又染了风寒。”他的理由依旧那么“充分”且不容拒绝。

澜从一开始的极度戒备、随时准备动手，到后来的沉默以对、视若无睹，再到最后，竟也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麻木，接受了这种状况。他沉默地处理伤口，沉默地吃下曜带来的食物，沉默地听着曜在另一边喋喋不休地讲着长安城的趣闻轶事、机关术的奇思妙想，甚至是他小时候在稷下学院捣蛋的糗事。

曜的话很多，像只精力过剩的云雀。他讲的东西天马行空，时而插科打诨，时而又带着点少年人特有的、对星辰大海的向往。澜从不回应，只是偶尔在他讲到某些荒诞不经之处时，眼底深处那片冰封的深海会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涟漪，快得让人无法捕捉。

但曜捕捉到了。

他敏锐地发现，当他讲到大海深处可能存在的巨大发光水母，或者传说中鲛人泣泪成珠的故事时，那个总是冷得像块冰的刺客，握着水囊的手指会不自觉地收紧一分，低垂的眼睫会极其轻微地颤动一下。那并非警惕，更像是一种……被触动的、深藏的向往。

于是，“看海”这个词，便成了曜挂在嘴边的“魔咒”。他不再仅仅将它作为一个荒诞的邀请，而是开始描绘：描绘海风拂面的咸腥，描绘朝阳跃出海面时熔金般的壮丽，描绘深夜里波涛拍岸如同远古巨兽的呼吸……

澜依旧沉默。但曜知道，那些描绘如同细小的凿子，正在一点点敲打那座名为“澜”的冰山。他不再急于求成，只是日复一日地出现，带来食物和药，也带来那些关于遥远海洋的、充满诱惑力的碎片。

澜的伤在曜带来的好药和相对安稳的环境下，好得很快。身体的力量在恢复，但那颗习惯了黑暗与孤寂的心，却在这日复一日的“侵扰”下，悄然发生着连他自己都未曾完全明了的变化。警惕依旧在，但那层坚冰，似乎被一种无声的、持续的温度，融化出了一个缺口。他开始习惯每天黄昏等待那个银白身影的出现，习惯庙宇里多出的另一个人的呼吸和声音。当曜因事晚归时，破庙里那死寂的安静，竟会让他感到一丝……不习惯的冷清。

***

又是一个月圆之夜。

清辉如练，透过破庙残破的屋顶和窗棂，温柔地洒落进来，在地上铺开一片片银霜。河神庙内比往日更显静谧，只有河水永不停歇的流淌声，如同舒缓的背景音。

澜靠坐在墙角，身上盖着那床厚实的棉被。他闭着眼，呼吸均匀绵长，似乎已经熟睡。月光落在他脸上，洗去了平日的苍白和冰冷，显出一种近乎脆弱的安静。几缕银白色的发丝散落在光洁的额前，长而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两弯小小的阴影。

曜坐在不远处的干草堆上，没有像往常一样喋喋不休。他只是静静地看着月光下的澜。

白日里，他们因为一点琐事（曜试图教澜玩一种长安流行的叶子戏）有了些微的争执。澜依旧惜字如金，但那微微蹙起的眉头和眼底一闪而过的恼意，却让曜觉得……生动无比。不再是那个冰冷的、只知任务的刺客，而是一个会生气、会别扭的……人。

此刻，看着澜毫无防备的睡颜，一种奇异而汹涌的悸动，如同涨潮的海水，毫无预兆地淹没了曜的心脏。那悸动如此强烈，带着滚烫的温度，烧灼着他的理智。目光不受控制地流连在那张过于安静、过于苍白的脸上，最终，定格在那两片紧抿的、颜色浅淡的薄唇上。

鬼使神差地，曜缓缓地、极其缓慢地站起身，没有发出丝毫声响。他如同月光下潜行的猫，悄无声息地靠近墙角。心跳声在寂静的庙宇里如同擂鼓，震得他自己耳膜嗡嗡作响。他屏住呼吸，在澜的面前蹲下身。

月光将两人的影子拉长，交织在一起。

他凝视着那张近在咫尺的脸，目光贪婪地描绘着那在睡梦中显得格外柔和的轮廓。悸动如同脱缰的野马，冲垮了最后一丝犹豫。他微微低下头，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小心翼翼的试探，将自己的唇，极其轻柔地、如同羽毛拂过般，印在了澜微凉的唇上。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那触感柔软而微凉，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令人心悸的魔力。曜只觉得一股电流瞬间窜过四肢百骸，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唇间那一点冰凉柔软的触感在无限放大。

然而，就在他因为这偷来的、短暂如星火的触碰而心神剧震，几乎要仓皇后退的瞬间——

他清晰地感觉到，身下那原本“沉睡”的身体，极其轻微地、却绝对真实地……颤栗了一下！

不是惊醒的震动，而是一种……压抑的、细微的颤抖。仿佛平静的湖面被投入一颗石子，荡开了一圈无声的涟漪。

更让曜浑身血液几乎要凝固的是，他印在澜唇上的那片微凉，竟然……动了一下！

不是躲避，不是抗拒。

而是极其生涩地、带着一种同样小心翼翼的试探，微微地……回吻了一下！

那一下的回应，轻微得如同蝴蝶振翅，却比任何惊雷都要猛烈地劈在曜的心上！

所有的感官瞬间炸裂！所有的理智灰飞烟灭！偷吻被发现的窘迫瞬间被这意想不到的、微弱却无比清晰的回应点燃成燎原的烈火！

一种狂喜和难以置信的冲动瞬间攫住了曜！他几乎是不假思索地、本能地加深了这个吻！不再是蜻蜓点水，不再是小心翼翼。他一手撑在澜耳侧的墙壁上，一手抚上他冰凉的脸颊，带着一种近乎掠夺的、确认般的急切，重新吻了下去！这一次，是滚烫的、带着少年人所有悸动与渴望的、不容置疑的深吻！

“唔……”

一声极其压抑的、带着破碎气音的轻哼，从澜紧抿的唇齿间溢出。这声音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彻底引爆了曜。

澜没有推开他！

不仅没有推开，在最初的僵硬和那一下细微的回应之后，他那一直紧绷的身体，竟在曜滚烫的气息和强势的入侵下，一点点、极其缓慢地……松懈下来！甚至，那只没有受伤的手，不知何时，竟无意识地、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依赖和慌乱，紧紧抓住了曜胸前的衣襟！

月光无声地流淌，将角落里纠缠的身影温柔地包裹。破败的河神庙里，只有两人急促而混乱的呼吸声，唇齿间濡/湿/暧/昧的轻响，以及那越来越快、几乎要跳出胸膛的心跳声，交织成一首惊心动魄的、无声的乐章。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般漫长，又仿佛只是短短一瞬。

曜终于稍稍退开些许，额头抵着澜的额头，急促地喘息着。他的眼睛在黑暗中亮得惊人，如同燃烧的星辰，一瞬不瞬地紧紧锁着身下的人。

澜也睁开了眼。

那双深海般的眼眸里，此刻哪里还有半分睡意，只有一片被彻底搅乱的、氤氲着水光的、惊涛骇浪般的混乱！震惊、茫然、无措，还有一丝被看穿的羞恼，以及……一种连他自己都无法否认的、被那滚烫的吻和悸动所点燃的、微弱却真实存在的火光！

他的脸颊染上了一层从未有过的、在月光下清晰可见的绯红。紧抓着曜衣襟的手指，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微微颤抖着，却始终没有松开。

两人在极近的距离里对视着，急促的呼吸交织在一起，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滚烫的、令人窒息的暧昧。

最终，是澜先微微偏开了头，避开了曜那过于灼热、仿佛要将人灵魂都点燃的视线。他喉咙艰难地滚动了一下，试图找回自己冰冷的声音，出口的却是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和颤抖，如同被夜风吹散的呓语：

“……海风……很冷。”

这没头没尾的一句，却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所有被压抑的情绪。

曜的瞳孔猛地一缩，随即，一种巨大的、几乎要将他淹没的狂喜和满足感如同海啸般席卷了他！他听懂了！这不仅仅是回答他之前的描绘，更是回应！是默认！是……邀请！

他低低地笑了起来，胸膛震动，笑声带着一种失而复得的沙哑和浓得化不开的欢喜。他重新低下头，这一次，不再是试探，不再是掠夺，而是带着一种珍视的、温柔的力道，再次吻住了那两片微凉却已不再抗拒的唇。

“嗯，”他含糊不清地回应，温热的气息喷洒在澜的唇畔，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承诺，“……我帮你挡着。”

月光如水，温柔地包裹着角落里重新纠缠在一起的两人。破败的河神庙外，河水依旧不知疲倦地流淌着，奔向远方那片未知的、广阔的蔚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