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上海驶来的绿皮火车在蒸汽的推动下鸣着笛缓缓开进北平车站,陆小五领着一帮手下安安静静地等在月台上,陆小五的身后,顾凛穿了一件黛蓝色军装,正靠着柱子出神,他的指间夹着一支点燃了的白色的骆驼香烟,烟雾缭绕中渐渐浮现出他英俊的侧脸。
我去英国的这几年,你要好好照顾自己,不要老是占着自己督军府少帅的身份领着小五到处耀武扬威。
孟知微的话仿佛还在耳边回响。
知微,我很听话,我一直都在好好照顾自己。
顾凛抬眸,狠狠抽了一口烟,又长长的吐了出来。
他抬起左手看了看手腕处的瑞士表,皱了皱眉。
“少帅,孟小姐!”陆小五用胳膊肘突然看见了什么似的,轻轻捅了捅低头的顾凛。
顾凛瞬间抬头朝远处看去,只见远远走来一位穿着蜜合色开衫针织长裙的女子,梳着精致端庄的发髻,朱唇黛眉、眉眼如画。
她的身后跟着一位短发的小丫头,正提着一个不大不小的美式皮箱,笑着看向顾凛这边。
顾凛掐灭了了手里的香烟,有些儿不自然地朝孟知微走去,却只是接过那小丫头手里的皮箱然后冲陆小五示意了一个眼神。
陆小五便心领神会的冲孟知微点了点头,道:“孟小姐好,哟!这不是喜儿丫头吗?一下子就长这么高了?”说罢,扯过喜儿就往前方走去,把空间留给了顾凛和孟知微。
“阿凛。”孟知微笑了笑,替他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头发道:“好久不见,你可还好?”
好久不见,你可还好?!顾凛闻言,嘴角不自觉的露出了一抹淡淡的苦笑。
她可知道他如今有多想把她一把拥入怀中,告诉她他有多想她。
他听她的话,按时用膳,按时睡觉,再也不酗酒伤胃,只是因为他太想她了,想到身体里的每一处角落,都会隐隐作痛。
“……”顾凛不说话,只是一把抓住她的手,肆无忌惮的盯着她水一般温柔平静的眸子。
孟知微知道顾凛的意思,她强烈控制住自己内心的情感,轻轻叹了口气,转过脸道:“送我去宋府吧,伯母告诉我,宋棠已经从金陵回来了。”
“那有没有人告诉你,宋棠带回了一个身份不明的野丫头?”
孟知微眉头一皱,不明所以的看着顾凛。
“看来你不知道。”顾凛摇了摇头,冷冷一笑。
“阿凛,你什么意思?”孟知微一把抓住顾凛的衣角,眼神里充满了迷惑不解。
什么叫做带回了一个身份不明的野丫头?
“我送你回宋府。”顾凛不动声色的转移了话题,他轻轻握住孟知微的手,牵着她就往外走。
“为什么现在不告诉我?”孟知微想要挣开顾凛温热宽大的手心。
“你不是宋棠的未婚妻吗?那让他和你解释好了。”顾凛容不得孟知微挣脱,一把将她拥在怀里,然后打开车门,将孟知微送上车,车门一关,自己便转身上了驾驶座。
空气里不安的涌动着一股诡异的气氛。
“……”孟知微别过脸去,看着车窗外陷入了沉思。
******************************
长白山
“不许悔子。”白衣男子伸手轻轻按住了想要偷偷换子的女子的手,口气里带着警告的意味。
“同你下棋可真无趣。”茫茫大雪之中,女子一袭黑衫随风轻舞,她有着垂落至足尖的一瀑青丝,抬头,朱砂一般的双眸便映着男子美艳如女子一般的容颜。
她血红的樱唇里不紧不慢地吐出这样的七个字,明明是埋怨的口吻却不带一点儿人类的情感与温度。
“……”男子拂袖,嘴角溢出一抹淡淡的笑意。
“小白。”女子突然将手心里握着的一枚白子拋在石桌上,一双柳叶眉风情万种的微微一挑,魅惑十足道,“秦般若的第六世出现了。”
她这么多年来用尽一切办法想要除之而后快的秦般若还是转生轮回了六世,然后以新的身份平安无事的出现了。
女子凤目微阖,血色的瞳孔里渐渐浮现出一股嗜血的光芒。
男子端着瓷杯准备饮茶的手定在了半空中,仿佛被肃杀而冰冷的空气凝成了雕塑。
还是出现了么?
男子回过神来,转手却将瓷杯放在了石桌之上,面色沉重而严肃。
杀我长白慕氏一族上下一百零三只灵狐,秦般若!抑或者应该叫你元晚央!那么如今的你又应该被叫做什么呢?
“沈梨舟,她叫沈梨舟。”女子在皎洁的月华下轻轻抚着自己绘有绛色丹蔻的玉手,眼角眉梢都透着一股隐隐的邪气。
沈梨舟,这一次,我们又会以什么方式见面呢?
女子嘴角扬起一抹冰冷噬骨的邪魅的微笑。
虽然对于我们的再次相遇很是期待,不过在见面之前,我这个老朋友倒是有一份大礼想要送给你呢。
“沈梨舟?”白衣男子在口中反复揣摩着这三个字,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
【宋府】
“元宝,打听到了吗?”正东南方的福寿院里,老夫人一手捻着佛串上的檀木珠,微微睁了睁眼。
自打她今儿早晨一醒,就听见南院那边叽叽喳喳发生的事情。
元宝裹着厚厚的棉布袍子站在一边,把得来的消息一点一滴的向老夫人汇报。
“回老夫人的话,棠少爷的确是在回来的路上带回了一个穿着奇特衣服的姑娘,现下就安排在南院。”
闻言,老夫人脸色一变,怒道:“什么!”那个不像话的混账东西,还真的带回了一个不三不四的野丫头?萧婉才派了陆小五去接知微,这会儿叫什么事啊!
“扶我去看看。”老夫人龙头拐杖在地面狠狠一戳,不由分说的就起身往屋外走去。
她活了大把年纪了,还就不信什么样的丫头能叫她一向规矩老实的孙子失了方寸,居然在自己未婚妻回来的日子里收了一个野丫头。
这边宋老夫人领着一大帮老妈子丫头气势汹汹的赶过来,那边的沈梨舟刚刚穿上宋静衔送来的庆团圆。
黛紫色的立领袄裙,裙裾上用玄色绣满了繁复的荼蘼花瓣,枝叶相互交错,蔓延至身后于妖娆中绽放。
“哥,我说,你这小嫂子找的可真好,我这庆团圆可不是一般人能够穿出来的,今天倒是被小嫂子穿得活色生香、倾国倾城了。”
宋静衔穿着一身牙色掐花芙蓉缎的翻领袄裙,露出她象牙一般白嫩的脖颈。
宋棠微微赧然道:“你胡说什么呢,什么小嫂子?叫人家沈姑娘!”
“哟哟哟,还不好意思了。”宋静衔掐了掐宋棠的胳膊,压低了声音在他耳畔低语道:“假正经!不过……我倒真觉得这位姑娘比那孟知微要好多了。”
宋静衔说罢,想到了孟知微,然后啧啧啧的摇了摇头。
沈梨舟手里握着一枝刚被宋静衔摘下来的红梅,困惑的看着面前的两个人窃窃私语。
“静、静小姐,老、老夫人来了!”如意从门外风风火火的闯了进来,然后冲到宋静衔面前姐姐结结巴巴的喘气说道。
什么?!宋静衔随着如意喘气停顿的节奏哆了一哆嗦,然后回头看了看正发着呆的沈梨舟,然后冲到沈梨舟的面前,一把就抓起沈梨舟的手准备往屋后跑。
“哟!静丫头这是做什么呢!”老夫人的话没有传来,西边红院里曹姨娘的声音倒是不紧不慢地响了起来。
宋静衔眉头一皱,停下脚步转过身去,却看见曹姨娘的扶着老夫人正一脸看好戏的模样看着自己和沈梨舟。
“静丫头过来!”老夫人拄着龙头拐杖吩咐道。
“哦。”宋静衔冲宋棠撇了撇嘴,又看了看沈梨舟,这才慢慢吞吞不情不愿地走到了老夫人身边。
“祖母。”宋棠走到沈梨舟身边,轻轻给老夫人问安,又冲曹姨娘点了点头,“曹姨娘。”
沈梨舟看了看宋棠,又看了看宋静衔,于是好像明白了什么似的,有样学样的微笑着颔首道:“祖……母,曹姨娘。”
她话才出口,就听见曹姨娘轻轻的嗤笑了一声,声音虽然不重,可在清冷寂静的院落里却显得格外醒耳。
“这位姑娘可不能乱叫,这祖母祖母,那可是只有我宋府正儿八经的宋少奶奶才能叫出口的。”曹姨娘左右看了看,又取过系在袄衣盘扣上的锦帕轻轻擦了擦鼻尖儿笑道:“老夫人,要是素琴没记错的话,这宋府的少奶奶,可是今日正赶回来的孟大小姐吧?”
宋棠脸色蓦地一沉。
容老夫人推开搀扶着自己的元宝,走到沈梨舟身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一张怒气冲天的脸在看到沈梨舟的容貌以后却突然愣在了原地,直到曹姨娘伸手拽了拽衣袖才有些失态地反应过来,老夫人身形微微晃了一晃,好在被元宝及时地一把扶住了。于是老夫人正了脸色转头对着宋棠怒斥道:“简直胡闹!”
宋棠解释:“祖母不要误会,沈姑娘一人迷途在外,孙儿不忍心其孤身一人漂泊流浪,只是想要帮助她罢了。”
老夫人盯着沈梨舟一双墨色一般的双眸沉声问道:“你姓沈?”
“嗯。”沈梨舟不知道老夫人的意思,点了点头。
“从哪里来?”
“不知道。”
“不知道?”老夫人怔了怔神,“不知道么?”
“祖母,沈姑娘患有失忆症。”宋棠替沈梨舟裹紧了身上的黛紫色荼蘼花纹斗篷,又轻轻吩咐梨舟道:“起风了,小心别着凉。”
宋老夫人微微愣了愣神,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冲宋棠挥了挥手道:“棠儿,过来。”
“是,祖母。”宋棠径直走到老夫人身边弯下腰凑了过去。
“把她安排在南院吧,你好歹是宋府大少爷,以后做事要有点儿分寸。”说罢才揉了揉太阳穴,吩咐曹姨娘和元宝:“好了好了,不过是个老实本分的清白姑娘,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大家都散了吧。”
元宝便扶着老夫人慢慢离开了南院。
曹姨娘本着看戏的心思却得到了这样的一幕对白,不由得沮丧道:“老夫人,您这是怎么了?好端端的就这样放过那个野丫头?就这样任由着阿棠乱来?”
“那乱不乱来是你说了算的?”老夫人气极而笑
曹姨娘就像受了惊吓的耗子一下子就噤了声。
过了月门才觉出不对劲,于是又问道:“那老夫人您到底是?”
“素琴,你还记得我以前同你说的故事吗?”老夫人突然停下了脚步,回过身子盯着重重院落后南院的方向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目光。
“老夫人您同我说的故事多着呢,我哪里知道您说的是哪一个?”
“就是我同宋棠祖父在西南边境追查盐商倒卖那个故事。”老夫人叹了口气。
“您这么一说,我倒是有些印象了。”曹姨娘点了点头,好像记起了什么。
“那是乙丑年正月初三,同治皇帝在位的第四个年头,我同宋棠的祖父估错了事情的形态,被匪帮困在了一座不知名的雪山上,那时我们弹尽粮绝,我又怀着宋棠的父亲,当时真以为自己就要死了,可是,却又被人救了。”老夫人看着南院,看着看着就陷入了深深地回忆。
那么大的雪,那么人迹罕至的深山,却从茫茫不见边际的风雪中,一步一步走来一位姑娘,穿着她从未见过的衣裙,像精灵一样一步一步走过来。
哼着她从未听过的歌谣,声音清脆婉转,就像寒风中的一把火,逐渐温暖了她冰凉僵硬的身体。
“她比我小一些,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老夫人握住曹姨娘的柔荑,浑浊的眼睛里放射出一种奇异的感情色彩。
“她让我和宋棠的祖父喝了她……的血,我们竟然不吃不喝活了整整一个月。一个月后,父亲便带人把我们救了出去。”
“老夫人,您?”曹姨娘面上露出诧异而吃惊的神色,“我以为您是随便说着玩的,难道不是吗?”
老夫人摇了摇头,幽幽说道:“素琴,如果我说,那日救我的就是那位沈姑娘,你可相信?”
曹姨娘笑道:“老夫人,您可有趣极了,您那个时候的姑娘十五六岁,那现在岂不是六十五岁了?而那个沈姑娘才多大啊,人家那时候还没出生呢!”
老夫人目光却一动不动。
“难不成您还想说,人家沈姑娘是只吃人的妖怪?”曹姨娘吃吃的笑了起来,“哎哟老夫人啊,您可别吓素琴我。”
老夫人收回眼神,过了一会儿才伸出手幽幽然道:“好了,和你说笑的,回去吧。”
元宝和曹姨娘这才扶着老夫人又动身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