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皆有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临渊默念佛偈,琴弦拨动间,渺渺琴音倾泻而出,奈何心不静意不达,琴音未止已然弦断,低头怔怔看着瑶琴,红木琴身数道裂痕,新旧各半,恍然便想起那个面孔精致的少女。
云国之境二公主,曲熙。
近来他听到了很多有关她的传言。
曲熙开始习琴;
曲熙时常摆宴赏飞天之舞;
曲熙在公主殿前栽了数株蓝色妖姬;
曲熙一夜焚尽所有红裙艳装,言语今后只着素衫;
曲熙……
……
他忘不了那日她哭泣无助的模样,每每念及心头百味陈集:世人皆知她公主之尊富贵风光,怎晓其中酸涩?
宫,商,角,纾,羽,五音相和间音色泠泠,可抚琴者已非平日心绪,琴音驳杂。
然而,他未曾想过,后来曲熙变了。
素色裙装,墨发高绾,少女精致美丽的面孔上没有一丝表情,腕间用红绳绑了个精致的银铃,行走间叮咛作响。
那时帝王寿宴,临渊同一众乐师走向大殿,她就那样从他身旁经过,脚步轻悄,银铃叮咛,错身时他脚步一滞,猛的转身回头,怔怔看着少女纤细单薄的影越来越远,然后,心底里就莫名其妙地,莫名地生出怅然甚至难以抑制的慌乱感。
那是为何,为何?
他迷惘着,慌乱着,竟是说不出那具体是什么,再细想时便是无奈苦笑:曲熙她不穿红衣着素衫,她面上冷漠眸中空无一物,她笑时笑意不达眼底,她眉间疏离拒人千里……
她变了,然后他徒然就无措就不安了,像是憧憬着希翼着的美好梦境徒然脱离控制,面目全非了。
“怎么停下来了?”
不耐的话语让临渊猛然回神,才想起这要到大殿奏乐,勉强笑了笑,快步跟上了前边的乐师。
耳边却似乎还回荡着银铃的响声,叮咛叮咛。
——
——【4】
后来,就是诺夙曲熙的生辰宴会了。年及十六,碧玉年华,这是云国之境公主及笄的盛事,作为御用琴师的临渊免不了前去和乐助兴。
不曾想,曲熙会献舞助兴。
管弦喑哑,丝竹泠泠,她穿了素白的裙,红艳的鞋,耳后别一朵蓝色妖姬极尽缠绵,转身,颔首,低眉,她在高台上旋转,飘飞的裙摆一如盛放的花,眉间艳色逼人,
他手拨琴弦,琴音铮铮一如往常,只是,他看着高台上那风华绝代的公主,心念难定,仍是莫名的怅然与慌乱。
她真的变了,双眸冷漠不复婉转灵动,眉间疏离拒人千里,化身舞者风华绝代,却是像蚕,口吐银丝编织了厚厚的茧束缚己身画地为牢,高傲着,也孤独着。
他默默看着那样的她,竟是希翼有一瞬她能回眸,继而醒悟,苦笑:公主之尊,可曾知你姓甚名谁?
那之后,临渊生了场大病,高烧不止,周身酸重,喝了药也不见起色,时而清醒时而昏迷。
昏迷时他会反反复复地陷入相似的梦境中,氤氲雾气,芬芳花海,渺渺琴音自远处而来,像是被蛊惑,他顺着琴音前行,止步于巨大的深渊,而对面有个女子,或是低头抚琴的身影,或是行愈渐远的背影,亦或翩然而舞的清影,看不清面容。
那是一种奇异的感觉,也陌生也熟悉,于是梦境中的他奔向那女子一如飞蛾扑火,于是掉落深渊是每一次梦境的结局,他惊醒,他惘然。
清醒时,他反复忆起梦中那琴音,末了也能弹出八分神韵,而抚琴时他就想起梦中的女子,末了也描出个大略的轮廓。
他曾猜想那女子会是谁,继而笑笑:是谁又如何,不过梦中影而已。
然而,大病初愈的那一晚,他又那梦境中,花海白雾,琴音渺渺,这一次,深渊对面那女子回眸而笑,素衣墨发,耳后半开的蓝色妖姬,不是曲熙又是谁?梦境中的他欣喜地唤着不曾说出口的名字,最后以飞蛾扑火的不顾一切奔赴深渊。
醒时他神色恍惚,抬眼便见娘亲坐在一旁,神色肃然,目光悲戚,床下是被打碎的药碗,药味刺鼻。
“渊儿,你可知我们临家为何世代皆能成为云国之境的御用琴师?”
“祖训有言,得不到的莫要痴想……”
“曲熙公主……你便忘了吧。”
情不知所起,一往情深。
——
——【5】
佛言众生有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长久,求不得,五阴盛。
临渊非佛,自然无法超脱凡俗看破红尘,越是得不到的便越是想要得到,奢求“爱别离”,“求不得”便“怨长久”。
于是他的梦境里有曲熙,她在花海中对他回眸一笑,她旋转着翩然而舞,她腕间银铃叮咛作响,她手抚琴弦琴音泠泠……
她站在他面前,她就站在他面前,笑靥如花。
他想说我不会将你认作诺夙;
他想说你从来不是谁的镜像;
他想说你很美那天的舞很美;
他想说不夜琉璃我没有,但我可以为你制琴;
他想说一起走到天涯海角,我抚琴你和音而舞怎样;
他想说我心悦你你可知你可愿;
他想说,他想对她说,他要说的话那么多,情已入骨,爱成执迷,可梦已醒花已落春秋转眼过,奈何天机难测命数不知世间生离死别比比皆是百般不如意……于是那天黄昏颜色浅淡,他听到皇宫里传来钟声,一生又一声沉沉地落在心头,铛,铛,铛。
曲熙死了。
【6】
公主陵。
临渊凑近棺木,那个少女双目紧闭,眉眼安然,他们就离得那么近那么近。
我来了。他嘴唇翕动,弯着唇角笑得温柔,伸手去抚摸少女冰冷的面颊,一点点,一寸寸,像是对待这世间最易碎的珍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