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主,不好了!”老刘头急匆匆地跑到了戏班的后台。坐在后台首位的是班主赵明生,他穿着黑色香云纱的大褂,脚下是平底的老布鞋,抽着水烟袋,年纪虽然刚过不惑之年,但是他的稳重是相当出名的。
赵明生坐在老梨木椅子上,翘着二郎腿抽着水烟袋,见到老刘头一瘸一拐地跑过来,皱着眉头,慢悠悠的说道:“老油头,那么着急干什么?没看到要开席了么。”
赵明生平日里总喜欢给人起外号,老油头就是他对老刘头的外号。取这个外号的原因,是因为老刘头是个滑头,经常耍小把戏,但是还老被人抓个现行。
小李抱着一包戏服,看着老刘头,笑着说道:“老油头,你该不会是跟别人借钱赌钱,没还钱,挨打了吧。这腿一瘸一拐的,是人家打的吧。”
“你这小子,居然敢调侃我了。”
“碰”的一声,老刘头给了小李一个暴栗。赵明生深深地吸了一口烟,烟雾缭绕在身边,有种目眩的感觉。
“先说发生什么事了?要是不重要,我们就要上场了。”
老刘头挠挠头,“班主,萧云不见了。”
“啪”,赵明生把水烟袋一放,神色有些难看,从椅子里坐起身来,“胡说,人怎么不见的,这就要上场了,人没了叫什么事!”
小李也很着急,“班主,这可不行,今天看戏的人都是冲着洛芸仙的名头来的,这就要上场了,怎么办啊?”
萧云是川蜀一带有名的旦角,也正是因为萧云,原本没落的云班就在川蜀一带名声大噪,萧云就是云班的戏柱子。萧云的戏名叫做洛芸仙,专门唱仙狐旦。
若说起仙狐旦,这是旦角里少有的需要脸谱的角色,里面的学问可是大了去了。能唱仙狐旦的女角,必须妩媚温柔,身材苗条,能歌善舞。
洛芸仙天生一副好嗓子,一开嗓,清脆响亮,若珠玉落盘,婉转曲调时,却连最好的莺鸟都不如。且不论嗓音,洛芸仙也生得一副好相貌,丹凤眼,双眼皮,化上妆时,眼角上挑,只觉媚眼如丝,勾魂摄魄。
洛芸仙能歌善舞,袅娜身姿,迷倒了不少川蜀一带的年轻人。这天正好有一个来自外地做生意的大老板,听说了洛芸仙的名头,于是特地包下了云班子,想听听洛芸仙的戏。
“洛芸仙不在,这要上了,我们岂不是要完了?”赵明生没动,坐在椅子上。
“去,让白霞先上,等我们找到了洛芸仙再算账。”赵明生环视了一下后台上的人,随手指了一个俏生生的年轻姑娘。白霞一听这话,既欣喜又紧张了起来,红着脸颊,揪着裙摆。
“班主,你让我去,这可真是难得,我没上过台。我这真是不好意思。”赵明生一拍桌子。
“扭扭捏捏个什么劲儿,手脚麻利点。”白霞吓一跳,快步走开,准备去了。赵明生放下了手里的烟,突然像是老了十岁的样子,背着手站了起来,“我们这是要完了,完了完了。”
他缓步走着,连自己平时最珍爱的烟袋也不拿了。他一边走着一边喃喃自语,“报应啊,真是报应啊。”小李和老刘头一看到赵明生的样子,两个人的心也变得没底了。
戏台上,白霞一上场,台下的一帮戏迷本来就是冲着洛芸仙来的,一看换了人就不干了。台下的观众纷纷指责谩骂了起来,“你们这叫什么事啊!我们冲着洛芸仙的名头来的,怎么换人了?”
“就是,洛芸仙呢?”
“你们这是欺骗我们,退钱。”
“对,退钱!我们不看了!”有一些好事者开始挑动了起来,愤怒地群众纷纷要求退钱。白霞站在台上,听到台下人们的指责,尴尬的站在原地,委屈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她一个十多岁的小姑娘,本来也不奢求能出名,好不容易有一个机会可以上台演出,可是却遇到了这样的情况,顿时手足无措了起来。
这时候,赵明生上了台,他深深地鞠了一躬,“各位,今天发生了这样的事情,赵某感到异常抱歉。我也明白大家是冲着我们班子的洛芸仙来的,可是却遇到了这样的情况。请各位放心,你们的钱,我会悉数退回。”说完,赵明生朝着所有的人深深鞠了一躬,然后对着包场的老板又鞠了一躬。
“希望大家给这个孩子一个机会。”赵明生很是诚恳说道。
台下一些老人也劝解道:“算了,既然赵老板有这样的诚意,我们就答应了。”
“成,我们听你的。”台下很快就安静了下来。
白霞在台上很快就唱了起来,“……更阑静,夜色衰,月明如水浸楼台,透出了凄风一派,梨花落,杏花开,梦绕长安十二街,夜间和露立窗台,到晓来辗转书斋外,纸儿、笔儿、墨儿、砚儿,件件般般都似郎君在,泪洒空斋,只落得望穿秋水不见一书来……”
赵明生坐在台下,听到一些老戏骨的窃窃私语,“可惜了,还是远远比不上洛芸仙的歌喉啊。功夫还不够火候,等几年也许还好点,现在,啧啧……”
“还是太嫩了,完全不行。”赵明生听到这话,闭上了眼睛,深深叹了一口气。
他自己带领了云班子近二十年,从来没有发生这样的事情。赵明生自己也是老戏骨了,也看的出来白霞和洛芸仙的差距,这次的事情恐怕是要让云班子陷入绝境了。
这一场《情探》唱完了后,赵明生按着之前的说法,把钱悉数退了回去。
“班主,这可怎么办?”小李泡了一壶茶,担忧的问了起来。
“小李,你去安慰安慰白霞那姑娘,今天她那么难堪,这会儿怕是伤心了。”小李有些犹豫,老刘头拍了他的肩膀一下。
“你小子,班主是在给你创造机会呢。”小李的脸红了起来,听了这话,点点头便离开了。赵明生坐在椅子上,神色有些萎靡,朝着老刘头招了把手。“老油头,今天你就带着班里的人去找洛芸仙。”
赵明生下意识地摸着烟袋,但是手不停地颤抖,却没有抽烟。“一定要把洛芸仙找回来,不然一切就都完了。”
从那天的一场《情探》开始,云班子开始落魄了起来,洛芸仙也从那天开始失踪了。没有了洛芸仙的云班子一落千丈,有不少敌对的戏班小李子也对云班子落井下石起来。
同时不少戏迷也开始叹息再也不能再戏台子上见到洛芸仙的身影,听不到那歌喉,成了不少戏迷的一大遗憾。洛芸仙的失踪也伤了不少年轻小伙子的心。洛芸仙的身影可是令当时一众年轻人魂牵梦萦,这一下令人失望不已。
但是云班子的人一直坚持不懈地寻找着洛芸仙的下落,但是一直以来都没有下落。洛芸仙吃住都在云班子,而就在那天,洛芸仙的踪迹便消失了。
“老油头,我们这样找下去,真的有用吗?”几个戏班子里人顶着炎炎夏日,在山里不断地寻找着。老刘头一瘸一拐的腿仍旧还没有好,但是还是不停地走着。
“谁知道,不管怎么样,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这事情不是都已经上报了吗。”小李嘀咕了一句。
“呸!”老刘头朝着地面啐了一口,“那些人管个屁用!他们才懒得管这些事情,还不是靠着我们自己。”
小李跟在老刘头身边,突然风中飘来一阵恶臭,几个人捂住了鼻子,“什么味道?臭死了。”
老刘头一行人朝着山上的密林走去,走到深处时,连阳光都照不进来,一片阴冷黑暗。草丛里传来了一阵阵窸窸窣窣的响动,在黑暗的密林里十分瘆人。
“这是什么声音啊?”小李轻声问道,声音有些发颤。
“可能是有风,一个大男人怕什么。”
“啊!”走在前面的几个人回过头,发现走在后面的老张倒在地上,他的身上趴着一只赤褐色的狐狸,那只狐狸正死死的咬着老张的脖子,老张疼得在地上不停地打滚。
老张不断挥舞着手臂,试图挣脱狐狸的撕咬。“疼死了,你们快帮我赶走它。”老刘头从地上捡起了一根竹竿,狠狠地抽打在狐狸的身上,打了几下后,狐狸从老张的身上滚了下来。
狐狸恶狠狠地瞪着老油头,老刘头咽了咽口水,狠狠地用竹竿捅了过去,狐狸棕色的眼睛冷冷地瞪着他,在黑暗的树林里散发着幽幽的光,然后缓缓后退,钻进了密林的深处消失了。老刘头盯着狐狸离开了之后,才把竹竿扔在地上。
“老张,没事吧。”老张用手掌撑着地面,“我没事。”他撤开了自己的手掌,脖子上的两个血洞正在流血,但是没有伤到重要的地方,看上去很可怖。手臂上和腿上也有几道被抓伤的痕迹。
“回去后再处理吧,我真没多大事。”老张觉得没什么事,但是老刘头执意不肯。
老刘头扶着他,说道:“你们都回去吧,我一把老骨头,送死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我自己去就行了。这里太危险,你们带着老张回去。”
老刘头一个人慢悠悠的朝着山上走去,身后的几人面面相觑,也只好往回走去。
小李一边下山一边抱怨:“什么时候冒出来的这东西,真倒霉。”其他人也纷纷抱怨。
老刘头走上山后,来到悬崖上,从悬崖边上的枯树上摘下了一片衣角,看花纹材质像是戏服,老刘头有些疑惑。但是天色渐晚,他把衣角往自己的衣服里一揣,匆匆忙忙地下山离去了。
赵明生一个人在房间里喝着闷酒,他现在快速地衰老着,越来越萎靡不振。
“班主,我回来了。“老刘头闯进了屋子里。赵明生看了她一眼,示意他坐下来。
“班主,这是我在悬崖上找到的,要我说,她可能已经凶多吉少了。”老刘头说着,从衣服里掏出了那片衣角,赵明生看到了衣角后,身躯一震,颤抖着接过了衣角。老刘头一五一十地把上山的经历说了出来,赵明生的脸色愈发凝重了起来。
“你回去吧。”赵明生长叹一声,“班主。”老刘头本来还想说些什么,但是被赵明生制止住了。
“你走吧。”老刘头没说什么,缓缓离开了。赵明生自打老刘头离开后,放下了手中的酒杯,不再喝酒。赵明生自打洛芸仙失踪后就没有抽过烟,但是这时他一反常态,摸出了水烟袋,不停地吸烟。
烟雾缭绕在狭小的房间里,有种迷幻的错觉。他看着窗外,神色里有着一丝平静,也有愧疚和悲哀。蓦地,窗子和门突然被一阵大风吹得不断扇动,风声里传来了一阵哀鸣。
风声里竟然传来了一阵歌声,和着窗檐下的风铃声,显得非常诡异。
“俺怎生有听娇莺情绪?全不着整花朵工夫。从今后怕愁来无着处。听郎马,盼音书。想驻春楼畔花无主,落照关西妾有夫。河桥路,见了些无情画舸,有恨香车。”赵明生听到凄凉的歌声后,放下了烟袋。
赵明生听到了一阵女人的低泣声在门外响起。他扶着桌子站了起来,走到门口。天上悬挂着一弯残月,像是一把锐利的刀直刺入心头。赵明生看到一道身影闪过,他立刻冲了上去。
突然身影停了下来,是一个穿着素色纱衣的女子,长发如墨,她缓缓回过头,那是半张鬼狐一样的脸,红色的脸谱,半张脸上勾勒着狐尾,狐尾上卷,妖媚蛊惑。
“芸仙。”赵明生嘶哑地叫了一声。赵明生认得那是仙狐旦的脸谱,冲了上去,女子身影也快速离开。赵明生冲到了一棵老树下,身影消失不见。
只有一件素色绣花的纱衣系在树枝上,飘摇在冰冷的夜风里,异常诡异。“你还是回来了。”只有赵明生空洞的声音回荡在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