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光曳曳,女人淡淡的描着眉,神情慵懒。
“玉儿,可该你上了”一体态丰盈,大约三十五六的妇人走到了这梳妆台来。“你要是还在这细细描着眉,那些官老爷可就不依啦!”妇人拢了拢自己皮草大衣,挑了挑那柳叶眉笑着说。
“苏姐,这是不去了吗”女人从抽屉里拿出一盒胭脂,葱指轻抹,整个面容变得艳丽张扬起来。
那被称做‘苏姐’的妇人扣开上了锁的木箱子,拿出那件苏绣的戏袍子来,反复地抚过,带着化不开的愁。
“得啦,苏姐,你这么爱唱曲,为何要当个梨园的头子,不去唱戏呢?”女人打笑着苏姐的举动,缓缓从镜子前站了起来
“你这丫头片子知道些什么,自己赶紧的换了戏袍上台去”苏姐从惆怅中回过神来,带着笑意轻斥道。
女人从苏姐那接过戏袍,也轻轻抚着。在倏忽间,似有所感慨:“戏子由命不由人”
“瞧,你这小妮子,才豆蔻年华就似那戏中失夫的寡妇一般”苏姐失笑,“可别闹了,走罢。”
戏台上女人悲怆的唱着《霸王别姬》,声声泣然欲绝,本是带着些许暧昧的昏黄灯光也变得凄凉起来。
“行啦,行啦”一身着军装的小哥在戏台下吼着“我家少帅说这曲子太悲凉,换首喜庆点的”那小哥大声的说着,怕在台上的戏子听不见。
女人有些无措,在梨园来一直都是以唱悲剧为主,《霸王别姬》也更是唱得一流,苏姐和以往的客人也没喝止过,女人福了一礼:“是我的错,让各位大爷扫兴了,奴家换曲喜庆的”语毕,唱起了《花田错》。
女人的嗓子是清丽的紧的,唱起了这喜剧讨人喜欢得紧。
“这戏子到还有几分意思。”一年轻男子戏虐的开了口,颇有几分泼皮的味道,不过看他这架势身份好像还挺尊贵的。
“少帅感兴趣?”一侍从讨好的说着“要不把这戏子请过来聊聊?”
那少帅把弄着手中的大烟,笑了笑,不可置否。
“你这玩意,就知道拍马屁,既然说了,还不快去!”另一军官斥道,转身有又乐呵着有少帅谈起了最近的一些军阀的事。
一曲唱毕,女人正准备下台去时,那侍从拦住了她“诶,姑娘莫走,我家少帅有请”虽说是请,可那眼底的傲慢和轻视却让人忽视不了。
逆光而站的女人五官显得模糊不清,看不出瞳孔深处的情绪。“官老爷,我知道了,待奴家将戏袍换下就去,您看行吗?”女人沉默了几秒,娇笑着说,声音快酥了人的心扉,那随从岂有不应之理?
女人将浓妆卸下,换上件暗红色的旗袍,款款走向那少帅旁。
“少帅,戏子来了”随从在少帅身旁恭敬道,半分傲慢的痕迹都找不到了。
那少帅微微侧过头去,有些惊愕“瑞玉.....你怎么在这?”
“少帅,那咱哥几个就先行一步了,让胡子在那儿守着。”那军官也混了这么多年,怎么会看不出这少帅的脸色,将一切安排妥当后便去喝他的二两白酒去了。
少帅随意地挥挥手:“去吧,去吧!”又将目光放在了女人身上。
女人从心里感到羞耻,垂下了眼眸,不知所以地沉默着。
“瑞玉只是应当在这儿罢了.....”女人低语道。
少帅拿起装着清茶的瓷杯,摇了摇:“瑞玉,来坐罢。”他手指轻敲旁边空出的木凳。
瑞玉抿了抿嘴,俯身轻坐,大衣扫过桌角:“不过瑞玉也有个问题‘少帅怎么会在这呢’?”
“只是应该在这儿,不是吗?”少帅轻笑,回了句瑞玉刚说的话,反戏道。
瑞玉摇摇头失笑:“这么久不见了,少帅还是如此会说笑。”说着还轻弄蔻色的指甲。
“哈哈....不会说笑那还是是我张汉卿吗?”男子大笑,猛地饮了口手中的茶。
女人也拿起了那木桌上的瓷杯,用手轻掩,茶滑进了喉咙。灯光低落的泄下来,女人的脸被称的愈发瘦削,但朱砂色的唇却刺眼了起来。
少帅刚侧过头去时,看见的是瑞玉精致的脸庞,浓黑的睫毛低低的掩主眼帘,眼角的那泪痣的妩媚,让人越发的着迷:“瑞玉,你出落的倒是越加亭亭玉立了。”少帅戏虐着,气氛渐渐变得轻松起来。
女人将茶杯放在桌上,神情不明,指尖缠绕着一缕松落的发丝:“少帅真是会说笑,你不也是一样吗,可是越发俊俏了。”
少帅带着些微微探究的目光打量着瑞玉,不禁摇头:“瑞玉,你怎么也会说如此之话了?还有在台上时,可真真没想到那戏子会是你。”
瑞玉,也就是女人,将发丝拢至脑后,有些自讽地说:“戏台并没有你想象般光鲜,其背后也有不为人知的肮脏 。”瑞玉叹出一口气“我没有想到会在这儿遇见你,你让我又想起了以前在津门时的事,想起了在宴会上我初识于你,想起了姊妹和母亲. . . ”
望着瑞玉此般自弃模样,少帅万般唏嘘:“看来,生活与金钱当真能使人变个样子。”他的心中又有些钝痛,年前那个温温婉婉大家姑娘就这样成了梨园的戏子了。
瑞玉说没有自怨自艾这是不可能的,这世上又有几个人能忍受这般起伏?她本在梨园稍有平复的心又起了涟漪。她渴望从前的生活,那样的锦衣玉食,那样的钟鼓馔玉。现若不是有梨园的庇护,哪还会有谷瑞玉这号人物,怕早就是衣不蔽体了。可如今,这梨园的生活也被张汉卿这少帅打破,从前的日子有多美好,现在的讽刺就有多深。
瑞玉的双手匿于了那五彩的披肩上,漂亮的指甲被瑞玉深嵌入手心的肉中,可面上如这儿的每一个戏子般,依旧娇艳的笑着:“少帅倒是比我这个深陷于泥沼中的的人感触还要深似的,今儿我可是好不容易与故人相遇,有何必再说些伤春悲秋之话。”瑞玉招来一梨园小厮:“帮我把那前年桃花酿给拿来,我得和少帅好好聊聊。”
“瑞玉倒是好兴致,既然瑞玉都能看得如此之开,那我张汉卿有何必再提故事,我们俩好好喝一杯!”少帅爽朗地接过话头,继谈起了喝酒一事。
这酒酿的芬香在还未开起时便溢了出来,深深浅浅地布满了鼻息,布满了瑞玉如锦缎的黑发,布满了汉卿修长的身形。
瑞玉的手指本就生得极为修长,再加上没有沾过阳春水,显得细腻如玉。现布酒的熟捻,变换的手指就如大唐的绿腰舞,让人得看痴了去。少帅也是无可避免的。
“咳咳....”少帅刚晃过神抬头时,发现瑞玉正似笑非笑的望着他,活了二十有数的少帅假意的咳嗽着。
瑞玉瞧着那在那尴尬着的那人,终是忍不住吃吃地笑了起来,好不易地忍住了:“少帅,来上一杯吧!”用手将这醉人的酒递了过去。
少帅接过这酒,索性也不扯其他事了,闭上了双眼,鼻翕轻动,沉醉于其中。
瑞玉张开了自己的手心,上面尽是令人触目惊心的红痕,瑞玉望上了一眼,又紧紧地攥住。用女性特有的柔美的嗓音问着少帅:“这桃花酿如何?”带着转瞬即逝的骄傲。
“闻香即醉人”少帅半眯着眼“倒不知这入口怎样了?”
瑞玉将酒杯在唇前晃了一晃:“尝尝不就便知?”说罢,轻抿着这桃花酿。
“哈哈....瑞玉说的极是,尝尝便知。”少帅也饮下了酒,半晌后,少帅用低沉的嗓音说着:“瑞玉啊....这酒是你酿的吧.....”见瑞玉不回话,便自顾自的说了下去:“这酒初尝甘甜,芬芳溢满整个嘴腔,可若细细再尝,味儿就变了,变得渐渐苦涩,吞食后,又竟觉唇齿留香。”
瑞玉静坐着,恍惚间,竟有了落泪的错觉。只能说不愧是汉卿吗?每每都能一针见血。
“瑞玉,和我一起回津门吧,去找你的二姐和三姐,这儿不适合你。”少帅沉思了会儿开了口。
瑞玉依然静默着,张汉卿的话一字一句烙进了她的皮肤:“汉卿呐,你觉得我还真的回得去吗?我是谷瑞玉,我的决定你注定不会理解,唱戏其实并没有什么不好,我并不想以如此姿态去面对她们,我最赌不起就是她们的期望的......”瑞玉有些颤抖的说出了这些话“你明白吗,汉卿?”
“瑞玉....回津门,回家去吧...”少帅还是说着这句话,神情晦暗……
“汉卿,你还是不明白吗?也罢,汝非吾,岂知吾之悲?”台上依然是字正腔圆的京剧,可衍生的却是不欢而散。
瑞玉说完这句话后,起了身,酒杯应声而倒,洒了两人一身,过去如这酒般滴滴化作尘埃。瑞玉色彩张扬的披帛刺痛的不是一个人的双眼。汉卿并没有走,而是坐在木椅上,俯身拾起那洒落了桃花酿的酒杯,拭擦干净,为自己斟满一杯又一杯。
瑞玉踉跄着走了回房间,苏姐端着一碗红糖水进了来:“瑞玉,这天儿可寒了,我寻思着给梨园的人弄碗红糖水来喝,正想着等你下台了给你送过来呢。”苏姐絮叨着,将红糖水放在桌上时,发现了瑞玉的不对劲,只见瑞玉就这么在床沿上坐着一声话也不说。
苏姐一声叹息:“瑞玉,怎么啦?遇见了津门的人啦?”将圆凳放置床边,轻声地问着。
瑞玉霎时便流下了眼泪,哽咽着:“是汉卿,他让我回家,苏姐……”
“还当真是你以前津门的人,别哭了啊,玉儿,不是还有苏姐吗,以前的是该忘就忘吧,何苦强迫着自己记下去呢?”苏姐心疼地将瑞玉轻轻环抱住,抚着这个年轻女孩的瘦弱的脊背,这夜,烛火燃至天亮,回首,戏剧已落了幕……
两人再见是数日之后,汉卿剿匪的时候。
瑞玉蹲在一个残垣下,神情麻木,本是黑澈的的眸子木愣的望着一轮即落的红日。在平日梳得流光溢彩的发髻散乱在耳垂,在额间……那日唱戏的戏袍被挂出了好几条口子,双手环抱着弯曲的膝,履袜上尽是泥,精致的脸庞灰尘布落,芊芊玉手上也是许多伤痕,想极了戏本中家道中落的落魄小姐,可瑞玉的确也是,不过这戏本里的小姐终会有良人来娶,瑞玉却不会有。
“你是谁家的姑娘怎么在这儿?”农炊的大娘在去取柴时看见了瑞玉,将背篓放在这废墟上和善地问着。
瑞玉似未闻般,依旧望着那想红包石头的太阳,余晖将瑞玉镀了道金边,不悲不喜,让人看了心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