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她忘了，关于之前的一切。这在当年雪地里遇见她的第一眼我便确认得出。她的眼睛清澈不染尘埃，懵懵懂懂、怯怯生生。她并未认出自己。那个像看陌生人的眼睛，这辈子我都不能忘记。我们并没有过多的交集，仅仅是在寺庙内的一棵桃花树下交谈过几句，那是平生我第一次对待一个女子如此耐心。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就是莫名的觉得这个女孩很好，很干净洒脱。我并不觉得每个人都需要知道有公子岩这个人，但是不免有些惊讶，作为京城人士，她居然不知道我是谁。这么多年，我一直记得那时她穿着水墨衫乌发轻飘，回眸一笑时，一双黑眸如水般流转，阳光打在身上，美得不像话:''你叫什么名字？'' 后来 我知道她是江南的一个商家小姐，只是随父亲进京办事罢了。萍水相逢一场又怎会再见？我轻笑，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我并没有想过，会在京城里再次见到她，那时的离初见时已经过去了三个月。她蹲坐在雪地里，整个人没有一丝光泽，身上的衣物想来也是许久不曾换过，脏兮兮的。若非那手上的白玉镯子，自己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认出她的。鬼使神差，我将她带回了府。我并不是好奇之人，只是也该了解自己带回来的人，究竟是怎么了吧。原是她精通经商之道，她父亲也总把她放在身边帮忙，所以这次进京办事也叫上了她。满娇楼对姑娘一向出手大方，见她父亲不乐意，便拿出了一百两金子买下。她到底可悲，生母不在父亲如工具般利用。一百两金子？呵，到底是有多么惹人厌烦呢？毕竟是生活在较好的家庭里，谁愿意做这种勾当。她到底逃了出来，却被打得失忆。

这样也好那种不堪的家庭，忘记了也罢。我对她说:''记住若非今日遇见过我，你怕是熬不过这个冬天的，是我救了你的命，所以今后，你要不离不弃的跟随我，你的全世界便是我''多好，这个绕于我心弦的女子便是我的了。

她一直很安静，往后的四五年时间里，一直安静着。安分守己得可怕，面上永远是恰到好处的表情。或喜或悲或恼，永远都是淡淡的，似乎怎样都激不起多大的脾气。

我以为她这人便是这么冷淡。一日，躺在假山上享受着阳光浴，听见有人在说话:''等会出府采办完东西后，就去上次那家铺子买些糕点给落妍姐姐吧'' ''姐姐不是说要吃城西那个摊子的饼干吗？'' ''是啊。上次买了些糕点回来她吃得两眼都快发光了，这次再买一些回来吧。反正两家店隔的也不远'' ''吃货一个''嘟嘴念叨道 ''说的好像你吃的少似的'' 声音渐渐远了。我暗暗发笑，心情极好， 似乎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秘密。实在，想象不出她两眼发光的样子。傍晚我叫人做了两盘热腾腾的杏仁糕赐给她--当着我的面。除了偶尔领旨出京，日子过得平淡如水，可我偏偏生出了不安分的心思。这人越发美丽了。

我刚与人议完事回府，心里有些烦躁。路过凉亭，听见有女子在喊救命和拍打溅起的水声。这地方偏僻没几个人，自己又不随意让人进，怎么……是她！我急忙赶了过去，那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低。平生，心里生出了恐惧，那是连在战场上兵马不足的时候，都不曾有过的。我一眼便看见水里不再挣扎的人儿，飞身轻点水面，攥紧她的手。我对她怒目而视，可她倒好，竟笑出声开口，''脸上有污泥''她笑时眼里是点点星光般闪烁动人，我却是极少看见她这个样子，我有些呆了眼，能笑就好，想来是没什么大碍的。我故意沉了脸呵斥她。不想她看到自己的窘迫。可见到她那样不安，又有些不忍。她的双足受了伤，自己却不知，是有多么的粗心大意？我将她抱起，用余光看见她正撵着嘴微笑。都受伤了，还笑的那么开心，真是个傻姑娘。 一天的烦闷，似乎在这时都不算什么了。

局势变得紧张，政权变化万千。在一次我被派往边境之界。这一次，便是真正的开始。

行军途中，副将告诉我你就在身后。面色青灰憔悴至极，手上多出一条条血丝，衣裙已有了破处。这儿离边境之界不足百里，你竟用两日赶上。我五味杂陈，冷眼看你，生怕露出一点神情让你瞧见。我听你哽咽道:''请公子别抛下我，落妍想陪着您，见证那绝处逢生的时刻！''纵然能够绝处逢生，却也是困难重重。又何必一定要来插这一脚？这个傻姑娘。

''走吧。''离边境更近，那么离京城就更远，怎么能再让她一个人走？我骑马在前，扭头看她时，她正用衣袖擦脸，那副小家子气的样子我何曾见过。她，哭了。

守孝三个月后，是我登基的日子，我看见她来了，身边却是有了人。是他，苏墨仟。心突然一下子不能呼吸，像溺在水里一般。难怪，难怪他会将人撤走，不再给他产生阻挠。原来是这样

，他捧在心上的姑娘今后，却是别人的了。呵，可笑可笑，自己到如今才知道。

暖春转寒，冬也瞬息。两国鼎立，各自繁荣。

璃王府成了禁地，每年腊月公子岩总会放下宮宴，到璃王府居住。有人说那里居住的是他的红颜知己，有人说那里有位隐居的高人。穹国之所以如此繁荣，多亏高人指点……

那么那么多的猜测，只是谁也不知，府中只有几个打扫的仆人，这最多的是画。桃花枝上、门上、柱子…… 挂着、刻着那个叫做落妍女子的一颦一笑，每个动作，每个眼神都那么逼真。

那年逼走她 ，刺她一剑，情非得已。苏墨仟提出的帮忙要求是她，他的心腹自然会为了自己将她送出，而自己早已没有能力护她。他树敌太多，人人都想要与公子岩有关的人死，没有别的办法。只是若知道他最终还是去了那个人的身边，还不如紧紧地攥住她。

她知道他自己所有事情，因此这么多年来，自己从不敢轻易开口，不敢说清。他只是怕一个权威如此高，野心如此大的人说出的话，没有任何说服力。

又是一年腊月。他喝得伶仃大醉在当年的凉亭。拿着丝帕，上面绣着娟丽的字，哭得像个孩子:

雪若无人血染雪

寒尸冻骨无处藏

浮生一眼思雾柔

希盼傲峰愿安好

好在，忧燥漫长的等待中，她终于是回来了。

她静恬地笑，一声公子宛如当年一样清淡，却又让人暖意氤氲。将陷入梦境一般，却又真实的让人不容怀疑。我伸手握住她，那是真真切切的实在。她笑颜如花，看得我心汪成一团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