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歇已经不是第一次走过奈何了。
笔舒坐在桥头的小亭子里。欲过桥的幽魂有因即将重获新生而欢喜雀跃的,有些也因必须放下这辈子的挚爱而泪流满面,更不乏十指相扣约定着下辈子去寻对方的。笔舒听着他们所述短暂而又绵长的一生,对死灵们说话速度的快慢、腔调里难掩的愉悦或哽咽恍若不见,只专心致志做手头里的事。
千百年来,皆是如此。
地府无风,气流随着鬼来鬼往缓缓升降,携着亭檐下红纱起伏叫人认不得那始终在奋笔疾书的女人的眉目。有个青衣小鬼在她身边候着,当她写完一张便把纸递出去换上新纸,反复。笔舒好似抬头遥遥看了望歇一眼,笔锋一转,那双永远含着他人难解的情绪的眸又像从未向这里投来过目光般低垂下去。
并没有将这些放在心上的望歇仰头去看这终无天日的一片昏暗。河水奔流而去的远方忽地传来黑鸦凄惨锐利的嘶鸣,在浓稠的黑色里飘飘荡荡,片刻后又万籁俱寂。他的手掌摩挲着桥上木桩清晰的纹路,美丽的鲜红历久弥新,眼前被困在黄旧纸灯罩里的幽火感应到他接近雀跃地上下跳动。
呦,还走出感情了。望歇禁不住扬起了嘴角,就像摸摸小孩子的头一样地抚了抚罩顶。得了便宜的火苗随即发出灼烧空气的“噼里啪啦”声。
奈何桥是这昏暗无边的地底里唯一永远光明的地方,复杂繁琐的桥架看上去十分单薄,漆色又红得深沉,有些垂死挣扎的意味。它引导着幽魂走过静得仿佛没有河水淌过的黄泉,送死去的生命越到生与死界限分明的另一头去。
一页黄纸承载着望歇短暂一生的所有,生命存在的证明其实也同它,轻飘得令人难以置信。那足以回眸便惊鸿的笑颜的主人,嘴角上扬着松开了手,任由此生的记忆迅速坠落。纸片儿溶解在粼粼波光的黄泉净水里变成一条皮透可见骨的鲤鱼,鱼身不安地扭动了几下,很快便追随着流水的脚步,消失在千万条义无反顾向前的“记忆”里。
“记忆”从不搁浅,直到光点在虚无中不在明亮,便是不得不向前的时候了。
望歇生得一张温和面相,薄唇微勾,笑起来任何人看了都要心柔三分,此刻眼底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悲凄。甫一迈步,便如同那隐匿在无数同伴间游向远方的鱼儿一样没入踏往轮回的亡灵海洋。
“逢世。”望歇放空的眼神融进黑暗里,思绪仿佛寄托在鲤鱼身上渐行渐远。身体内核淹没在无尽深渊的感觉突然袭来,强烈眩晕贯穿神经中枢,瞬间四肢百骸都被填充满空气般脚步飘忽。
那是他最后一次叫这个名字了,永生永世。而现在,他把自己都忘了。
肩胛上的扭曲罪印猩红发亮,跨过生死交接界线时红得刺目。
罪者过界。笔舒手中动作停了那么微乎其微的一刹那,红幔一起一落,飞檐下摇得状似疯狂的银铃没有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