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骄阳渐敛，入秋的草木开始泛黄，一阵凉风，把燥热的夏季吹回一片宁静，也仿佛正是这股宁静，让这原本看似一派祥和的秋季，显得有些异常的热闹。

黎明的古道上，一队人马鱼贯而列，相拥入城，马蹄脆脆，卷起带露烟尘。乱尘之中，走出一个锦缎纶巾风度翩翩的公子，燕流霜。

面前这座富丽堂皇的城池就是东阳郡城，这是燕流霜第一次见到如此繁华的光景。他迈着慵懒的脚步往前款款游荡，手中兀自提着一个早已喝空的酒壶。很显然，他来到东阳郡的第一个目的，就是把这个酒壶装满，除此之外，能让他有所心动的，或许也只有饱餐一顿了。

他步履蹒跚地在人群中穿梭，如同一尾江河里的游鱼，尽管东倒西歪、身姿百变，却始终能够进退自如。

不知不觉中，燕流霜便走到一个叫“风来云集”的客栈门口，他伸了个懒腰，深深地吐出一口气，瞬息之间，竟变得神采奕奕，宛然换了一副模样。他立即抱起酒壶，一个箭步跳了进去，“店家，一壶酒，一碟牛肉”他直呼道，“顺便把这个酒壶一起装满，银子一并算给你。”说着将手中的酒壶抛向柜台，然后拣了个角落里人稀的一张单桌坐了。

过不多时，酒菜便已他的照吩咐端了上来，当然，那壶他准备留给路上消渴的酒也已经置备妥当。也许这壶酒还等不到他启程的那一刻，在他的手上，一壶酒的寿命总是极短极短。他嗜酒如命，常常醉到深处，不论身在何处，逢人便道：“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

燕流霜一路上早断了酒水，此刻见到有酒，半分也等不得，捧起酒壶先是咕嘟咕嘟闷了一大口，恰饮之时，突然听到“砰”的一声响，随即又是一阵人群骚动，间杂着呼叫之声，燕流霜放下酒壶，探过头去，只见门外人群拥簇围堵，不时传来“摔得可真惨”、“当真死有余辜”诸如此类的叫喊声，燕流霜立时便觉得没趣，更不愿去凑这种热闹，只是自顾自的自斟自酌起来，好似外面并不曾发生过什么。

此刻酒馆之中已是人去楼空，这正是燕流霜最享受的情境。倘若没有挚友相伴左右，人生之乐便莫如独处，天下事最令人烦厌的莫过于人情世俗的琐碎毫末。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嚷嚷，皆为利往，利字为始，利字为终，天地间即使要觅得一位淡泊名利的隐士都漫漫其难，而如要想寻得一位淡泊名利兼而知心之人就更是难上加难，燕流霜甚至坚信他此生不会那么的幸运。他倒是希望，满屋子里只剩下他一个人独享这片刻时光，他甚至习惯于此、欢乐于此，毕竟十七年来，他一直如此。

可此刻偏偏有一个人，身披斗笠，黑衣黑纱，如他一般，也是安然静坐，口中微泯着薄酒，一样的泰然，一样摆出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冷漠表情。

这个人的冷漠，反倒让燕流霜觉得，相比之下，自己或许更有些人味儿，这个人的冷漠充斥着秋一般的肃杀之气，过于萧瑟，也过于无情，燕流霜的冷漠是对人情的的淡漠，而这个人不同，他的冷漠似乎有一种对生命的辚轹与蔑视。燕流霜看了他一眼，不禁打了个寒颤，酒菜是再难下胃了，毕竟已经没有了心情。

他搁下筷子，提着酒壶朝门外走去，还是去看看人情世故中的江湖吧。在人群之外，由于身材娇小，他很轻易地便钻进里围。顺着众人所指的方向朝尸身看去，只见死者身材瘦小，衣着简陋，尽管面部已经摔得血肉模糊，但从其毛发腠肤来判断，死者应是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汉子。燕流霜本来就对此事没有太多的兴趣，此刻见到围观群众对着尸体随意指点，甚至嘻笑谩骂，浑然没有表现出对死者的分毫尊重，更是觉得世俗孔孟之道，其实不过是用来文过饰非的虚仪缛节而已，心中便不快，想要立刻离开，可正当他打算把目光转离尸体的时候，一个新的发现突然吸引了他，他决定再留一会儿。

当他的眼光在不经意之间扫过死者一侧的腰腹时，他惊奇的发现，这中间隐隐约约留存着一个人的脚印，虽然不太分明，但以燕流霜的眼力，他首先可以判断的是：这个脚印是个男子留下的。他依此做出了初步判断，也就是说如果不出意外，这个人在死前曾与人产生争执并发生搏斗，甚至有可能就是被那个人暗中踢下酒楼，而并非人群所谓的自杀。

燕流霜如此地分析着，便越发觉得有趣，并深信其间必有蹊跷，他预感这具尸体可能会牵涉到一件惊天密案，他很想趟一趟这趟浑水，以给他倍感无聊的生活增添些许趣味。他仔细端详着这具尸体，希望能从中再发现什么有意义的标志，顺着尸身向上看去，只见客楼顶层随风卷动的浅色酒旗之上，有一点极细小却又颜色极浓的血迹，血迹殷红如鲜，并不像是久留其上的。燕流霜看了看这栋酒楼，不过三层而已，即使身体瘦弱如此，应该不至于摔下立死，起码应该有个喘息的机会，想到这里，他的内心激荡又焦躁，他虽有迟疑却又不得不相信自己的下一个结论：这个人在摔下楼之前已经死了。没错，血迹是最好的证明。

这个结论在使他感到惊讶的同时，也使他感到几许慊意，正当他得意得准备回头的时候，身后竟不知什么时候站着一个冷冰冰的人，这个人身披斗笠，黑衣黑纱，正是适才酒馆里与他同坐的那个人。

燕流霜还没有来得及转身，忽然觉得后颈有一道细细的面纱丝边划过，他顿时抽搐一下，想要往前挪步，却突然被那人的一只手拍住了肩膀，燕流霜浑身僵住不动，他并不是害怕，只是一时之间尽历诸多事变使他感到茫然不知所措。

那只手似乎并没有恶意，因为他拍的很轻，很轻；那个人也似乎没有恶意，因为他随即便附在燕流霜耳边留下了一句话：“小兄弟，千万不要去招惹不该招惹的事情。”

声音极轻极轻，轻的除了他们二人之外，没有第三个人能听得到。

然而，另燕流霜感到十分诧异的，是这个声音竟是一个无比柔美动人的女子之音。“难道这斗笠面纱之下的冰冷之人竟然是个绝美无比的女子？真是匪夷所思。”燕流霜想到这里，不觉对这个冰冷之人的神秘感很是着意，于是问道：“姑娘，我可以揭开你的面纱吗？”

神秘人把头侧向一旁，淡淡地道：“你可以走了。”

燕流霜仍是不甘心，撒娇道：“给我看一眼，我立刻就离开。”

神秘人感觉到了燕流霜如同孩子般的纠缠，似乎并不想将谈话继续下去，背过身去，道：“爱走不走。”

燕流霜嘟囔着嘴，截然道：“那我就不走了。”神态姿容竟如女儿一般。

神秘人冷冷地道：“管不了你。”说着便慢步走出人群，依旧回到酒馆里去了。

燕流霜也没有继续问那尸体的是是非非，而是紧跟着神秘人往酒馆走去。他前脚刚刚踏入门槛，忽地一阵锣声响起，只听见一群官差口中喊着：“贼人王武落网，官府缉尸，速速避让。”说着又是一阵锣声响起。燕流霜转头望去，看着那些官差驱散人群，心中暗道：“这只怕又是一个替死鬼，官府尽爱做这些勾当。”不觉叹了几口气，回头正要往里走，却不知什么时候神秘人已经起身走到自己身旁，燕流霜两眼用一种奇异的目光瞪着神秘人，神秘人丝毫不予理会，头也不回的往前走，只是与自己擦肩的时候，突然停下，淡淡地掷了句：“好好呆在里面，不要出来。”接着又继续走出了酒馆。

神秘人来到那群官差旁，冷冷地问道：“官爷，你知道是谁杀死了贼子王武吗？”

听到这句话，燕流霜心头一惊，暗道：“我出来观详了好一阵儿，才知道王武是被人杀死，这个怪人足不出户就知道这件事，真是太可怕了，太可怕了。”他心中惊叹之余，又掀起一丝丝恐惧，“眼前这个女子行藏之诡异，神秘之莫测，智力之高深，都是常人所不及，世上有这样的人，又恰巧被我遇到，她会不会……”想到这里，燕流霜倒吸了一口凉气。

官差们听到神秘人的这一问，倒是并不惊奇，其中一个官差反问道：“你为何要问这些？”

神秘人故作伤感之态，柔声道：“官差大人荣禀，小女子的父亲曾是死于贼人王武之手，今日不知哪位恩人为小女子报了父仇，小女子感激不尽，滴水之恩尚且涌泉相报，何况如此大恩，所有小女子一定要找到恩人。”

之前的那个官差听这女子讲的真切，便忙道：“杀王武的人是，”

他只说到了是，却被另一个官差突然打断，这个官差笑了笑，道：“呃，你今天午夜子时到怪竹林的盘石道场就可以看到他了。”

怪竹林是东阳郡郊外一片极其阴森的竹林，里面不知埋没了多少冤屈，常传说有鬼怪出没，所以叫“怪竹林”，也叫“鬼竹林”，盘石道场便是哪些官府与民间出资所建，供诸僧佛日间做法祈禳之用，那官差竟提了这两处地名，必定心谋不轨，神秘人登时愣了一下，随即欠身道：“小女子谢过官爷。”

几个官差招手应和着将王武的尸体朝府衙搬去。

见那群官差走远，燕流霜大踏步走了出来，朗声道：“那个官差有诡异，今晚你若去怪竹林必有危险。

神秘人冷冷地笑了一声，并没有搭话，而是转身朝客栈走去，又是一样的对燕流霜不予理睬，头也不回的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