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陵山峦,晨雾如鲛绡轻绉,缠绵于万顷碧涛竹海。山腰处,飞瀑悬天,恍若银河倒泻,碎玉琼珠迸溅,在破晓熹微中折射出七彩流虹。水雾氤氲,沾湿了崖壁间苍苔斑驳的磬石,更添几分幽寂。
夏冥桐素手轻推,竹扉应声而启,一声悠长“吱呀”划破山间清寂。檐角忍冬藤蔓间,几只蓝尾山雀惊飞,藤梢凝露簌簌滚落,洇湿了她裙裾素白的边缘。
竹篱小院不过三丈见方,却自成天地。青石井栏畔,斜倚着晒药的竹匾。山风徐来,三七、当归略带清苦的药香,便与松针凛冽之气悄然交融,惊醒了蜷在药篓旁假寐的白猫——去岁深秋樱瞳自山涧抱回的狸奴,名唤阿雪,通体胜雪,唯耳尖一抹灰毛,常沾着细碎草屑。
几株七色茶花临风摇曳,花瓣承托的露珠剔透,滚落于青石板上,碎作点点星芒。院隅古井静默,井栏爬满翠云蕨,层层叠叠的翠意,宛如为古井披了件柔软的绿裳。井水清冽甘醇,是夏冥桐煎药煮茗的珍泉,每一掬,似都蕴着山川草木的灵息。
当雲陵晨雾漫过石阶时,夏冥桐正将新采的七星菇铺陈于竹匾。风掠药圃,惊起啄食草籽的雀鸟,檐角铜铃在曦光中摇曳,晃碎一地细金。樱瞳赤着双足自竹梯跃下,鹅黄裙裾扫过药架,拂落了苍术叶上欲坠的玉露。
樱瞳“冥桐姐姐快看!”
少女雀跃献宝,举起一株紫灵芝,发梢犹沾岩缝苍苔,
樱瞳“后山断崖石罅里生的,可像你画册里的仙草?”
夏冥桐接过灵芝的手几不可察地一顿——菌盖背面渗出暗红汁液,色泽气味,竟与三年前西崖灰雾中缠绕的血藤如出一辙。她不动声色,取甘草叶裹住菌柄:
夏冥桐“说过多少次,断崖凶险,莫要近前。”
指尖拂去根须碎石,那株灵药在她掌心泛起微弱的紫晕——此乃雲陵独有异象,凡尘草木于此地,亦沾几分灵性。藤编药篓已盛半篓沾露止血草,篓底压着一方褪色红绸,裹着颗蛛网般龟裂的漆黑种子——三年前她浴血昏厥于西崖,掌心便死死攥着此物。
三间竹屋依山错落,棕榈叶覆顶,筛下细碎天光。正厅竹案上,《百草经》摊开,压着几枝野山樱,飘落的花瓣,恰巧覆住了“彼岸花”的朱砂词条。东厢窗前驱邪铜铃叮咚,惊散了偷啄药草的雀儿。
屋内陈设简朴却井然。正厅竹桌置医书药方,东厢卧房,古木床榻伴铜镜,昏灯下镜面温润。妆台瓷瓶插新折野芳,陋室亦添雅意。西厢药房,藤箱满贮干药,墙角陶瓮浸着药酒。
西窗藤箱收着夏冥桐旧物:半截染血袖箭、数卷残破典籍,一柄刻有腾蛇暗纹的短匕。案头粗陶瓶插野樱,落英点点,覆于书页,掩住“彼岸花”三字。
樱瞳蹲于井边浣药,腕间银铃脆响。阿雪蜷卧足畔假寐,舔舐沾了药汁的爪尖。
夏冥桐凝望少女哼歌侧影,恍惚间似见另一个总爱簪花的娉婷身影——若妹妹在此,定要往药圃偷撒些野花籽儿。
三年前雨夜,她浑身浴血倒在西崖灰雾中。樱瞳的父亲持猎刀劈开狼群,她腰间伤口深可见骨,锁骨下箭痕离心脉仅差毫厘。换药时樱瞳曾窥见她背上旧疤——七道箭痕如北斗排列,最长一道刀疤自右肩斜贯至左腰,宛如赤蛇蛰伏。
夏冥桐“别碰……”
昏迷中的她曾死死攥住樱瞳手腕,染血睫下,瞳孔泛着妖异金芒。如今伤痕已淡作浅粉纹路,唯藤箱中那半截袖箭,每逢雨夜仍会渗出暗红血珠,凝成曼珠沙华之形。
寅时山岚漫过药圃,夏冥桐腕间翡翠玉镯忽沁霜雪寒意。惊醒刹那,竹窗外似有银辉广袖拂过月轮,待凝眸细看,唯余松影婆娑。
“喵呜——”
阿雪弓背炸毛,琥珀瞳中映出西崖翻涌的灰雾。夏冥桐抓起药杵推门,山风卷腐叶扑入,裹来一丝若有若无的曼陀罗异香——与三年前血泊中的气息,别无二致!
樱瞳“冥桐姐姐?”
樱瞳揉眼自东厢探头,发间犹粘晒干的益母草,
樱瞳“是豺獾又来窃药么?”
夏冥桐“速回榻上!”
夏冥桐反手甩出三枚银针,寒星三点,钉死窗棂外蠕动的猩红藤蔓,
夏冥桐“雄黄粉撒于门槛!”
少女慌忙照做,檐角铜铃却在同一瞬齐声迸裂!夏冥桐望着满地青铜碎屑,神魂深处,一个清冷女声穿透记忆迷雾,轰然回响——
凤离墨落“切记,以忘川之水浇灌那种子!”
这声音……竟与三百年前冥界所闻重叠!可那说话之人的面容,依旧模糊如隔纱幔。
西崖传来岩石崩裂的闷响,她三年前刻下的朱砂符印正迅速黯淡。藤箱中断箭突渗暗红血珠,于杉木板上蜿蜒勾画,竟成并蒂花枝之纹。夏冥桐瞳孔骤缩——那并蒂末端未绽的花苞轮廓,分明是妹妹夏墨羽最爱的垂丝海棠!
日上竹梢,山风送来潮湿雨意。樱瞳抱干药入屋,见夏冥桐铺陈新采七星菇于匾。忽觉袖中锦囊发烫,那颗漆黑种子在红绸内轻颤,根须穿透三层棉布,在她掌心刺出一点殷红。
夏冥桐“明日该采石斛了!”
她不动声色拢袖,却见樱瞳蹦跳近前,发间野樱飘落茶盏,漾开圈圈涟漪。
樱瞳“冥桐姐姐,”
樱瞳嚼着甘草糖,含混问道,
樱瞳“那雾障之后,当真只是乱石荒岗?”
夏冥桐垂眸,轻吹盏中茶沫,腕间翡翠映出一泓深邃碧色:
夏冥桐“樵夫皆言,入者无归。”
她不着痕迹拂开少女欲探种子的手,
夏冥桐“犹记你偷尝断肠草,昏睡三日之事乎?”
樱瞳“那冥桐姐姐,今日还去采七星菇么?”
夏冥桐将止血草铺于竹匾,发间木簪微晃:
夏冥桐“后山岩罅所生最是肥嫩,且待明日。”
指尖轻点石案茶盏,水面竟浮起虚幻红影——正是包袱内那颗漆黑种子映出的异象。樱瞳嚼糖颔首,未察夏冥桐袖中掌心渗血的异状。那种子已在锦囊内悄然生根,细若游丝的根须穿透红绸,正无声缠绕上她腰间的旧伤疤痕。
暮色四合,雲陵浸于溶溶月华。竹海在夜风中簌簌如涛,惊起数只夜枭。夏冥桐收干药入藤箱,箱底那半截染血袖箭——这自冥界带出的唯一信物,此刻正与西崖灰雾深处之物隐隐共鸣。
樱瞳抱阿雪坐于竹廊,仰望星河:
樱瞳“冥桐姐姐,那片浓雾之后,究竟是何光景?”
夏冥桐指尖轻点茶盏,水面红影再现:
夏冥桐“古传雾后乃通冥之径,彼岸花开,曼珠沙华,永世不凋。”
樱瞳“彼岸花?”
樱瞳眸光亮起,~
樱瞳“冥桐姐姐,快与我细说!”
夏冥桐目光落于腕间,那只水头极好的翡翠玉镯,通体翠色盈盈,温润通透,绝非俗世凡物。
夏冥桐“忘川河畔,曼珠沙华,花开不见叶,叶生不见花。”
她语声微顿,似陷入遥远追忆,
夏冥桐“血色花瓣,可映亡魂执念;墨色花蕊,能……”
樱瞳“就像你锦囊里那颗种子,对么?”
樱瞳忽而凑近,自她袖中摸出锦囊。褪色红绸内,漆黑种子表面蛛网血纹裂开,触目惊心。
樱瞳“前次你高热呓语时,便死死攥着它,声声唤着‘阿羽’……”
山风骤急,吹落竹叶凝露。夏冥桐凝望西崖翻涌的灰雾——三年前她浴血倒卧之地。藤箱中袖箭忽渗暗红血珠,于木纹上凝成一朵妖异的彼岸花形。
樱瞳“冥桐姐姐,你定是从九天之上坠落的仙娥吧?”
樱瞳将种子放回锦囊,指尖沾了丝缕血痕,
樱瞳“就像后山断崖那些坠落的星子。”
夏冥桐唇角微弯,未置一词。她素手轻抬,优雅端起案上那瓷白茶盏,浅啜一口,温润茶汤滑过喉间,润泽了微涩的喉咙,复又将茶盏轻轻归于石案。
樱瞳“冥桐姐姐,快看井里!”
樱瞳蓦然惊呼。
古井水面,竟浮起万千星斗,映出的却非今夜穹苍!血色忘川于井底奔流,两岸曼珠沙华无风自动,花蕊间凝结的露珠内,俱是夏冥桐记忆里支离破碎的浮光掠影!她下意识伸手欲触,腕间翡翠玉镯骤然浮现凤翎状金纹,井中幻象轰然炸作漫天血雾!
夏冥桐“不过是山蛙惊月影罢了!”
夏冥桐拂去指尖沾染的血珠,将兀自发怔的少女轻推入屋,
夏冥桐“明日《药性歌诀》,罚抄三遍!”
五更梆响三巡,雲陵复归岑寂。夏冥桐独坐案前,凝视掌心那种子,裂纹渗出的血丝正勾勒出一抹朦胧人影——雾绡轻裳,袖口金线绣彼岸花暗纹若隐若现。指尖方欲触及,人影倏然碎作流萤光点,唯余一句清泠箴言,萦绕竹梁:
凤离墨落“朔月当归时,并蒂劫启日。”
竹帘忽被山风卷起,案上《百草经》无风自动,哗然翻至末页。夏冥桐按书的手骤然僵冷——原本空白的纸页上,竟赫然浮现朱砂绘制的星宿图,第七颗星辰之位,钉着的正是那半截染血袖箭!
阿雪发出凄厉长嚎,整座竹屋地面血光大盛,诡异阵图浮现!夏冥桐抱起昏睡的樱瞳腾身跃上房梁,赫然看见自己三年前刻于梁柱的符咒正渗出缕缕金芒,那纠缠繁复的笔划,竟与井底星图严丝合缝!
破晓微光刺透云层,最后一道禁制光华渐敛。夏冥桐轻抚腕间玉镯,内侧新现的凤羽纹正缓缓淡去。她凝望西崖渐趋平息的灰雾,终于辨清那巨大岩壁符印的真容——
竟是半阙《离魂赋》,以妹妹夏墨羽最是擅长的簪花小楷,深深铭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