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川河畔,血色曼珠沙华灼灼盛放,幽蓝磷火于墨色河面浮沉流转,恍若万千星子沉坠幽冥。渡魂灯笼在冥风中摇曳不定,投下斑驳陆离的光影,映照着奈何桥上徘徊无依的游魂,低语呜咽,汇入永不止息的水声。
冥风轻拂,两株花枝依偎摇曳。姐姐的花瓣清冷如冬夜初凝的霜雪,透着泠泠银辉,在幽暗河畔晕染开淡淡光晕;妹妹则是炽烈的胭脂色,宛如天边燃烧的晚霞,于微风中流转着惊心动魄的光泽。一清冷,一秾艳,恰似阴阳相济,刚柔共生。
忘川河涌起暗潮之际,夏冥桐的花瓣正承接着孟婆汤氤氲的雾气。她凝望对岸新植的并蒂莲骤然萎谢,花茎上浮现的蛛网裂痕,竟与妹妹叶脉的走向丝丝入扣——这是她们扎根忘川三百载春秋中,首次感知到如此汹涌澎湃的情绪激荡。
夏默羽"唐姐姐,你那铃铛借我瞧瞧可好?"
胭脂色花藤倏然缠上阴差腰间的青铜引魂铃,绯色荧光惊起万千引魂幽蝶,
夏默羽"就摇一下下,我用三滴忘川晨露与你交换!"
被缠住的阴差唐诺惜慌忙护住法器,铃身镌刻的并蒂莲纹泛起幽微冷光:
唐诺惜"上月你偷摇此铃,致使三百游魂……"
话音未落,金铃骤响!
夏墨羽抖落晶莹花露,绯光流溢,惊扰了河面沉睡的幽蝶群。唐诺惜腰间锁链叮咚作响,惨白面庞映着对岸新绽的曼陀罗——那幽紫花苞内,蜷缩的婴灵正贪婪吮吸着丝丝缕缕的怨气。
河面异动陡生,血色浪花翻涌间,浮出半幅支离破碎的猩红嫁衣。老鬼踏着青灰雾气而来,斗篷边缘凝结的冰晶坠入忘川的刹那,惊醒了沉睡的摆渡舟。唐诺惜如蒙大赦,趁机挣脱花藤,身影没入浓雾深处!
夏冥桐望着那仓惶远遁的背影,花蕊间逸出一缕无声叹息——千年幽冥岁月,竟未能磨去妹妹半分跳脱心性。
夏冥桐"阿羽,莫要胡闹!"
夏冥桐轻颤花枝,抖落瓣上沾染的血月清辉,并蒂而生的花茎随之共鸣。
夏墨羽“阿姐……我不过同唐姐姐玩笑几句,你莫要动气嘛!”
她赶忙解释,语声带着几分心虚与讨好,试图用轻快的语调化解此刻的凝滞。
老鬼倚靠着刻满往生咒文的巨石坐下,腰间悬挂的铜葫芦与冰冷的三生石碰撞,发出空灵悠远的回响。他玄色斗篷上沾染着阳世才有的槐花清芬,行经奈何桥畔时,惊扰了几缕徘徊不去的游魂。那些半透明的虚影攀附在桥栏上,枯槁指尖方触及斗篷衣摆,便被铜葫芦中逸出的金色经文灼作袅袅青烟。
裴景昭"今日,且说个新科探花的故事罢!"
老鬼枯瘦的指尖,缓缓抚过颈间悬挂的半枚染血玉珏。周遭彼岸花丛簌簌摇曳,连最是聒噪的艳桃都屏息凝神,花海一片死寂。
河面磷火倏然凝聚,幻化出阳世楼阁景象。朱漆大门匾额上,“云府”二字被潇潇雨水冲刷得模糊不清。夏冥桐的花瓣微微向内收拢——她于幻象中窥见深闺女子对镜梳妆,手中金簪不慎刺破指尖,殷红血珠染透了素白的茉莉绢花。
裴景昭"城西云氏嫡长女,容色倾城,才情斐然,乃名动一方的闺秀!"
老鬼的声音裹挟着忘川的湿冷水汽,惊起河面万千流萤般的磷火,
裴景昭"及笄之年,朱雀街灯市,与那新科探花郎惊鸿一撞……自此,便是误了终身!"
夏冥桐的花瓣收得更紧,她看见那些飞舞的磷火在空中拼凑出繁华街景——执茉莉花灯的少女与青衫磊落的书生,在漫天璀璨烟火中,眸光交汇,刹那永恒。幻象流转,书生在少女离去后拾起一方遗落的绣帕,帕角并蒂莲纹浸染着血一般浓烈的胭脂色。夏冥桐的花茎无声震颤,光点再次变幻,映出十里红妆的盛景——新娘盖头下紧攥的双手,指甲深深陷入掌心,那印痕竟与老鬼玉珏上的裂痕诡异地重合!
裴景昭"婚后倒也琴瑟和鸣,两载后喜得麟儿!"
老鬼摩挲着温润玉珏,铜葫芦口溢出陈年酒浆的醇香,
裴景昭"孰料……半年光景,探花郎于明芳楼遇着一位弹奏琵琶的清倌人,那女子怀抱桐木琵琶,颈后一点朱砂痣……探花郎道,她眼波流转,像极了一个故人……"
玖雨殇的花藤骤然绞紧嶙峋岩石,绯色花瓣沁出毒液般的幽光。
裴景昭"最终,探花郎一纸休书弃了发妻,更私匿部分嫁妆充作聘礼!"
老鬼娓娓道来,袖中悄然滑落半片染血的嫁衣碎帛。那是他勾魂时自阳世携回的残念,此刻正散发着阴冷刺骨的怨毒之气。
裴景昭"尤甚者……他竟欲在迎娶那清倌人为正妻的同一日,纳云大娘子尚未及笄的嫡亲幼妹为妾!"
夏冥桐的花瓣剧烈颤抖,幻象中,云大娘子将一件件亲手为夫婿缝制的锦衣华服,决绝地投入熊熊火盆。那些本应属于她的璀璨嫁妆,此刻正被喜气洋洋地抬往明芳楼。
裴景昭"那日,云娘子身着早已褪色的旧时嫁衣……"
老鬼话音未落,颈间玉珏骤然绽开细密裂纹,断口处渗出金红血珠,
裴景昭"于冬至子时……怀抱幼子的虎头鞋……跃入了刺骨寒江!"
忘川河骤然掀起滔天血浪,猩红波涛狠狠拍击在刻着“早登彼岸”的古老石碑上。夏墨羽的花藤怒张,瞬间绞碎了河面浮现的云娘子投江幻象!
河面浮起万千女子哭泣的倒影,皆是百年来含恨饮泪而终的怨魂。夏冥桐忽觉根茎传来刺骨灼痛,垂首惊见漆黑如墨的粘稠怨气,正沿着花茎如毒蛇般攀爬侵蚀。那污浊之气触及她银白叶脉的刹那,却化为点点金粉消散——此乃她们与生俱来的净化之力,正本能地抵抗着忘川深处涌动的诅咒。
血色月光陡然炽盛,将整片彼岸花海浸染得如同无垠血海。夏冥桐望向老鬼,赫然发现其玄色斗篷之下,隐约透出地府阴差特有的暗金符印微光。
夏墨羽的花藤愤然刺入翻腾的忘川河水,将水中再次凝聚的云娘子投江幻影搅得粉碎。
老鬼沉默摩挲着玉珏,远处忽传来沉重锁链拖曳的刺耳声响。十二名鬼差抬着一具玄铁棺椁涉水而来,棺盖之上以朱砂绘就的镇魂符咒猩红刺目,缝隙间却不断渗出丝丝缕缕粘稠如活物的黑气。
夜梦泽"奉阎君敕令!"
为首鬼差夜梦泽的哭丧棒重重砸落水面,激起血色浪花,
夜梦泽"云氏执念冲开往生封印,须即刻引渡!"
夏冥桐的花瓣骤然紧缩如心,她看清了,那棺椁缝隙涌出的并非寻常黑雾——竟是千万条细若游丝的怨毒之气,每一缕都紧紧缠绕着云娘子临死前那撕心裂肺的悲泣与诘问:
云清霜"凭什么要放下?!"
十二鬼差抬着的玄铁棺椁轰然炸裂!万千怨气如毒蟒狂舞窜出,每一道黑气都裹挟着锥心泣血的质问。
老鬼枯指摩挲着袖中半片嫁衣碎帛,火光摇曳中,浮现的却是另一个梳着双螺髻的少女面容——三百年前被他亲手超度的未婚妻,额间那一点朱砂痣,竟与云娘子分毫不差!
老鬼缓缓起身,掸落斗篷上沾着的彼岸花瓣,指间夹着的半片嫁衣碎帛无火自燃,化作青烟:
裴景昭"云大娘子执念太深,拒入轮回,已化作青烟……遁出地府了!"
忘川河水骤然逆流!血月倒影之中,赫然浮现一女子执剑的孤绝身影,剑穗上缀着的枯萎茉莉,与老鬼珍藏的那朵,如出一辙。
玖雨殇"若我是云大娘子,定要教那负心人身受千刀万剐之刑!"
玖雨殇愤然抖落带毒的花粉,却见老鬼腰间铜葫芦上的裂痕又深了几分!
老鬼闻言,只轻轻摇头,声音沙哑如砾石相磨:
裴景昭"冤冤相报,何时方休?"
他摩挲着那布满裂痕的铜葫芦,仿佛在抚慰陈年旧伤,
裴景昭"更何况……"
话音未落,远处幽冥深处传来沉闷钟声。夏墨羽的花藤无意识地绞碎了足下岩石。老鬼凝望着忘川河面浮动的血月倒影,恍惚间,仿佛又见未婚妻坠入古井时,那如墨青丝与散开的素白裙裾。
艳桃“老鬼!你的血!”
艳桃惊呼。血月清辉下,老鬼斗篷边缘渗出的暗金血液,正化作点点萤火飘散。此乃阎君敕下的诅咒:他永世不得解脱,只能眼睁睁看着伤口溃烂又重生,如同当年,怀抱未婚妻渐冷的躯体,感受生命一丝丝抽离却无能为力。
裴景昭"时辰……到了!"
老鬼转身,身影没入浓得化不开的灰雾之中。腰间铜葫芦陡然炸响,内中陈年酒浆化作漫天金粉,簌簌而落。夏冥桐凝望着他在金色光雨中渐行渐远的萧索背影,蓦然看清了那半枚玉珏上刻着的生辰八字——竟与云娘子投河那日天穹的星象轨迹,分毫不差!
夏墨羽"阿姐,你说……执念太深,便是错么?"
夏墨羽的声音轻飘飘地混在怨魂的恸哭哀嚎之中。夏冥桐望向妹妹花瓣上流转不息的胭脂荧光——那是她们双生同源、休戚与共的灵力在无声共鸣,如同三百年来每一个血月盈满的夜晚。
老鬼身影在金雨中彻底消散的瞬间,孟婆瑶清韵的叹息,伴随着奈何桥身的微微震颤传来,字字千钧:
瑶清韵"情劫易渡,心魔……难防!"
夏冥桐花枝剧震!她的根须于此刻触碰到了忘川河底某物——半块镌刻着古老晦涩符文的冰冷玉珏,正与她们血脉相连的共生灵力,产生着强烈至极的共鸣!
而夏墨羽并未察觉姐姐的异样,她松开绞紧岩石的花藤,艳丽的花瓣上沾满了忘川河湿冷的阴气。
夏墨羽“阿姐……”
她轻声问道,带着一丝迷茫,
夏墨羽"你说……云家大娘子的魂魄,会飘到这忘川河畔来么?"
夏冥桐默然未答。她久久凝望着老鬼消失的雾霭方向,只觉那背影浸透了亘古的孤寂。幽冥夜风拂过,带来一阵若有若无的奇异气息——那是阳世人间才有的、带着暖意的烟火气,却诡异地混杂着一丝铁锈般的血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