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墨羽提着裙摆,追逐着最亮的一只流萤,一时忘形,险些撞翻回廊边羽凌风前日送来、正养着一株奇异星兰的青玉花尊。
夏冥桐“小心!”
夏冥桐惊呼出声,伸手去拉妹妹。
就在她倾身之际,发髻上那支月华石玉簪被动作带得松动,倏然滑落。簪头镶嵌的那一小块温润血玉,在漫天流萤环绕下骤然泛起一层柔和的赤色光晕。奇异的是,这光晕仿佛带着无形的牵引之力,周围飞舞的流萤竟不由自主地被吸引过来,纷纷汇聚在簪子周围,光影交织,最终凝聚成一朵栩栩如生、流光溢彩的彼岸花形状!
那光之花悬在半空,花瓣晶莹剔透,流转着梦幻般的光泽。
恰在此时,羽凌风因感应到星河波动前来查看,刚踏上回廊,便见这流光溢彩的一幕。他下意识伸手,稳稳接住了下坠的玉簪。
指尖触及簪身微凉,目光却凝在那朵由流萤幻化的彼岸光花上。那花朵的光华,与夏冥桐眉宇间那点天生的、宛若冰晶凝结的淡蓝色花钿交相辉映,竟让他恍惚间忆起三百年前在昆仑雪巅之顶,破晓时分那抹穿透万载玄冰、染红天际的朝霞,纯净而凛冽,带着震撼人心的力量。
夏墨羽稳住身形,凑过来惊叹道:
夏默羽"云星仙君这身手!比人间戏文里传唱的剑仙还要俊逸十分!"
夜风送来清越悠扬的鸾鸟鸣叫和若有似无的异香。三人神色一凛,慌忙整理衣冠,恭敬行礼。一架由青鸾牵引、笼罩在朦胧月华中的云辇无声无息地停在回廊外。玄玉面具在流萤星海的光芒映照下流转着神秘的光泽。凤离墨落的目光扫过那朵尚未散去的彼岸光花,并未言语,只是伸出纤纤玉指,隔空轻轻一点。
那朵璀璨的光之花仿佛被无形的力量牵引,瞬间化作无数细碎的光点,如星尘般铺展开来,竟在众人面前形成一幅微缩的星图。
图中一条蜿蜒流淌、泛着暗红色泽的长河清晰可见——正是姐妹俩魂牵梦萦的故乡,忘川河。
夏冥桐垂首恭立,眼角的余光却敏锐地捕捉到,凤离墨落在凝视这幅忘川星图时,玄玉面具下的眸光似乎恍惚了一瞬。
那眼神悠远而复杂,仿佛穿透了三千载的时光长河,望见了某个早已湮灭在岁月尘埃中的故人身影。那瞬间流露的,是连上神也无法完全掩盖的、一丝极其细微的怅惘。
***
天星楼东隅,那片倚着湖岸生长的桃林,落了开春以来的第一场盛大花雪。绯红粉白的桃瓣随风漫卷,如雨如雾,将青石小径铺成一片香雪海。夏墨羽提着一只小巧的竹篓,在落英缤纷的桃树下轻盈地转悠,专挑那些带着晶莹晨露、形态完整饱满的花瓣,小心翼翼地采撷入篓。
夏冥桐则在林边一方光滑的青石案前,摆开了几只剔透的白玉坛。她望着妹妹发间、肩头都沾满了细碎的桃瓣,嘴里还哼着冥界忘川河畔流传的小调,那般无忧无虑的模样,恍然间让她仿佛又回到了她们还是两株并蒂而生的彼岸花时,在阴风中相依偎、随风摇曳的单纯岁月。
心中那份因羽凌风告白而起的波澜,在妹妹纯粹的快乐面前,似乎也暂时被抚平了!
夏默羽"阿姊快看!" 夏墨羽像是发现了什么稀世珍宝,捧着一朵花瓣繁复、色泽尤为深绯的桃花,兴冲冲地跑过来,献宝似的举到夏冥桐眼前。
夏默羽"方才在林子深处找到的!关姐姐前日说过,这叫‘醉梦桃’,千年也难遇上一朵!她说用这种桃花酿出的酒,有奇效,能让人看见心底最深处最……"
她的话音未落,手中的那朵异桃突然无风自动,花瓣片片剥离,化作数道柔和的绯色流光,如同有生命般,“嗖”地一下没入了其中一只敞口的玉坛之中。与此同时,几粒混在普通桃花瓣里、未被察觉的星辉草籽,似乎被这异桃的灵性所引动,竟在坛底的酒液中悄然发芽!
翠绿的嫩芽迅速生长,散发出点点微光,融入酒液。
待羽凌风如往常一般,携着新采的、蕴藏着月魄精华的月华石到来时,整片桃林已被一种难以言喻的馥郁酒香所笼罩。那香气清冽中带着花果的甘甜,又透着一丝迷离的梦幻气息,吸入一口便觉心神微醺。
夏默羽"云星仙君来得正好!"
夏墨羽捧着一只盛满琥珀色酒液的琉璃盏,裙摆飞扬,如穿花蝴蝶般蹦跳着迎上前来,带起的风扫落一地缤纷的桃瓣。
夏默羽"快尝尝我们新酿的‘桃梦酿’,这可是用了千载难逢的醉梦桃……啊!"
或许是过于兴奋,又或许是被那醉人的酒气熏得脚步虚浮,她脚下一个趔趄,手中琉璃盏倾斜,盏中琥珀色的酒液顿时泼洒而出,不偏不倚,正浇在羽凌风怀中那几块莹润的月华石上!
“滋啦——”
一声轻响,仿佛冷水滴入滚油。月华石遇酒,瞬间迸发出刺目却不灼人的璀璨星辉!
无数细碎的光点如同星屑般喷薄四溅,混合着浓郁的“桃梦酿”酒气,化作一片朦胧而绮丽的光雾,瞬间将猝不及防的三人完全笼罩其中。
在这奇异的光雾里,夏冥桐眼前景象蓦然变幻。她仿佛又变回了那株扎根在忘川河畔的彼岸花灵。血色的花瓣与墨玉般的花萼紧紧依偎,在冥月清冷的辉光下,随着忘川水流永恒的律动轻轻摇曳。
每逢月圆之夜,她们姐妹的灵识便借着水波的传递,玩着只有彼此才懂的秘密游戏,窃听着河畔游魂的低语和孟婆古老的故事。
夏墨羽则置身于一片欢腾的光影中。那是她们初初化形为人的时刻!崭新的身体充满活力,她兴奋地拉着还有些懵懂的姐姐,在奈何桥畔追逐着那些飘忽不定、散发着幽幽青芒的鬼火,笑声清脆地回荡在空旷的冥河边,对一切都充满了新奇的探索欲。
羽凌风眼前,却浮现出三百年前昆仑雪巅的某个清晨。彼时他随师尊修行,恰逢疾风骤起,吹乱了前方引路的凤离墨落上神的鬓发,那覆面的玄玉面具竟被风掀起惊鸿一角!
面具下露出的那半张容颜,清冷绝俗,恍若冰雕玉琢,瞬间烙印在他少年心间。
而此刻,在那迷离的酒雾光晕中,夏冥桐微微侧首、沉静专注的侧影轮廓,竟与记忆深处那惊心动魄的半面玉颜,有了三分难以言喻的神似。这份突如其来的重叠,让他的心猛地一跳。
羽凌风"这酒……"
羽凌风最先从那迷幻的光雾中清醒过来,只觉得头脑还有些微醺的眩晕。
他定了定神,才发现夏冥桐因方才的混乱和光雾的冲击,身体微微不稳,此刻竟轻轻靠在他的肩头。
她发髻间那支玉簪垂落的细碎冰晶流苏,随着她清浅的呼吸,若有似无地扫过他微凉的手背,带来一阵细微的痒意。
旁边的夏墨羽似乎还沉浸在美妙的幻梦里,迷迷糊糊地伸出手,一手抓住羽凌风的衣袖,一手拉住姐姐的臂弯,口中含糊地呓语着:
夏默羽"阿姊……我瞧见了……瞧见我们还是小花苞的时候,藏在忘川河底,偷听瑶清韵姑姑讲上古神魔大战的故事……可有趣了……"
暮色四合,最后一缕混合着星辉与酒气的桃色光雾,缓缓升腾,在天际凝结成一抹绮丽的云霞,久久不散。凤离墨落乘着鸾驾自天星湖上空经过,目光不经意间扫过下方桃林。
只见三道身影姿态各异地醉卧在满地厚实的落英之上:夏冥桐发髻松散,玉簪歪斜,几缕青丝贴在微红的脸颊;羽凌风玄色的衣袖被夏墨羽在迷糊中打了个极其古怪、歪歪扭扭的结;夏墨羽自己则抱着空了的琉璃盏,嘴角还噙着满足的笑意,睡得正酣。
凤离墨落的目光在夏冥桐身上停留了一瞬,又掠过那漫天尚未散尽的桃色霞光。她并未降下云头,只是隔着遥远的距离,伸出纤指隔空轻轻一点。
那由星辉草籽灵力与醉梦桃花瓣共同催生出的、弥漫在三人周围的残余梦幻气息,便如同被无形之力收束,化作几缕细小的、闪烁着微光的雾气丝线,被她封入一只小巧玲珑的琉璃瓶中。
玄玉面具遮掩了她的神情,唯有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逸散在风中,那深邃的眸底,似乎掠过一丝极淡、极难捕捉的,近乎怀念的笑意,转瞬即逝。
***
晨雾尚未完全散去,薄纱般笼罩着天星湖面时,一架华美非凡的云车已悄然悬停在楼外。拉车的并非凡马,而是数匹通体雪白、背生光翼的天马。
七彩的云霓锦缎自车辕瀑布般垂落,流光溢彩,仿佛将清晨的霞光裁剪下来披挂其上。这绚烂的景象惊得正在梳妆的夏墨羽连绣鞋都顾不上穿,赤着一双玲珑玉足就飞奔到露台,指着那云锦激动地喊道:
夏默羽"阿姊快看!快看!这缎子……定是把九天之上的星河扯碎了,揉进了云霞里织成的!人间哪有这般光景!"
夏冥桐忙提着妹妹遗落的缀珠绣鞋追出去,只见夏墨羽已按捺不住好奇,正用指尖蘸了星辉草汁调和的金粉靛青染料,大胆地在垂落的一角流光云缎上涂画起来。靛青的色泽深邃如夜,混着金粉的流光,在本身就变幻莫测的云霓缎面上晕染开来,竟隐约勾勒出忘川河那幽邃蜿蜒的轮廓,别有一番奇异的韵致。
一位仙子自云车上款款步下。她身着素雅的月白云锦宫装,衣袂飘飘,不染纤尘。最引人注目的是她臂弯间缠绕的一匹流动的、仿佛由朝霞织就的七彩披帛,随着她的动作轻盈舞动,光华流转。
她发髻高挽,只簪一支造型古朴的银梭,那银梭非金非玉,通体流淌着温润的月华,显然是一件不凡的法器。这便是执掌天界云锦霞缎的织女。她容颜清丽绝俗,气质温婉娴静,眉宇间却蕴着一份阅尽云霞的从容与疏离,那是属于创造者的神性光辉。
她看着夏墨羽在云缎上的“杰作”,非但不恼,反而莞尔一笑,青丝如瀑垂落腰间。只见她素手轻抬,那枚银梭便如有生命般跃入她纤纤玉指之间,翻飞如穿花蝴蝶,速度快得只余一片银色光晕:
织女“小星月仙子这般灵气逼人,不拘一格,倒让本仙想起初学织造时的模样。不若……上来试试这‘织霞机’?或许能织出些意想不到的妙物呢。”
她的声音如同清泉击石,带着鼓励的笑意。
夏墨羽闻言,眼睛瞬间亮如星辰,雀跃地坐上那架由千年扶桑木打造、镶嵌着星辰碎钻的庞大织机。然而,织造天衣岂是易事?
她生疏地摆弄着那些流光溢彩的丝线,朱红的丝线缠住了月白的,金灿的绞上了靛青的,经纬瞬间乱了章法。机杼声中,一幅古怪离奇的图画竟在混乱中渐渐成形:血色的曼珠沙华妖异地缠绕着璀璨的星河,而在那花芯最深处,竟隐约浮现出羽凌风清俊的侧影!
夏冥桐在旁看得分明,心中微惊,正要上前细看,夏墨羽却像是被烫到一般,猛地从织机上跳起,手忙脚乱地扯过旁边一大片零碎的云霞边角料,胡乱地盖在那幅“杰作”之上,脸颊飞起两朵可疑的红云,声音带着明显的慌乱和羞赧:
夏默羽“织、织坏了!丑得很!阿姊莫看!快别看!”
恰在此时,羽凌风因修补天星楼一处细微的结界波动,带着几块特制的星辰灵石前来。他刚踏上露台,目光不经意间扫过织机旁被夏墨羽慌乱掩盖、却仍露出一角的零碎布料。
那些看似杂乱无章的边角料,在光影交错间,其上的断断续续的云纹竟诡异地组合起来,隐约勾勒出一个熟悉的轮廓——正是凤离墨落上神那副标志性的玄玉面具的侧面!
羽凌风心头猛地一震,仿佛被什么东西击中,瞬间怔忡在原地。这突如其来的心神失守,让他手臂一僵,怀中捧着的灵石竟脱手滑落!
其中一块棱角分明的灵石,不偏不倚地砸在旁边盛满靛青金粉染料的琉璃缸上。
“哐当——哗啦!”
琉璃缸应声碎裂,浓稠的星辉草汁混合着金粉,如同决堤的河流,猛地泼溅而出,尽数泼洒在羽凌风玄色的仙袍下摆上!那深沉的玄色衣料瞬间被染开一大片浓重的靛青,金粉在其上闪烁,细看之下,那晕染的形态竟神似一丛丛盛开的、妖娆的彼岸花!
夏默羽“哎呀!” 夏墨羽惊呼一声,随即看着羽凌风那“染花”的袍角,眼珠一转,明媚的笑容里带上了几分狡黠,
夏默羽“云星仙君这衣裳……倒真是应了此情此景,别有一番风味呢!”
她说着,竟真的上前两步,拎起那块被染得色彩斑斓的布料一角比划着,
夏默羽“反正也脏了,不若……我替你改成一件披风?保管独一无二,仙界独一份儿!”
她眼中闪烁着促狭的光芒,指尖捻起一根细长的金针,引着一段流光溢彩的云线,作势就要动手,甚至故意将那衣摆边缘裁得参差不齐,带着几分恶作剧般的得意。
夏冥桐在一旁看着妹妹孩子气的举动和羽凌风略显无奈却纵容的表情,不由得摇头失笑。
她走上前,温声道:
夏冥桐“墨羽莫要胡闹。”
随即从妹妹手中接过那匹被染坏的布料,坐在织机旁的绣墩上,取过银针彩线,低垂螓首,细细地锁起边来。她的针脚细密匀称,巧妙地沿着染色的边缘游走,竟将那些不规则的靛青金粉晕染,用同色的丝线勾勒、补缀,最终隐然形成了一幅玄奥而流畅的星轨运行图案,将这场意外化作了巧夺天工的装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