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玉竹林中那场短暂的邂逅与随后的因果流转,此刻的夏墨羽自是浑然未觉。她更不曾预料,自己一时心绪烦乱递出的那柄短剑,竟如投入静湖的石子,悄然荡开了未知的涟漪。
纵使知晓,以她此刻胸中块垒,怕也只当是甩脱了一件烦心物事。至于那支随手收下的玉钗,日后会掀起何等风波,她更是无从逆料。若早知如此,她定会当场婉拒,甚或径直掷还。所幸天意弄人尚留一线,她此番未曾迷失。
然,其姊夏冥桐的际遇,却远无这般顺遂。她,竟又在这琼楼玉宇、云蒸霞蔚的浩瀚天境中,迷失了归途。
独行踏入的这片天地,恍若被光阴精心封存。一泓幽碧澄澈的湖水静卧眼前,平滑如整块墨玉雕琢的明镜。
微风拂过,只漾起层层细密如织的涟漪,似有无形之手以最轻柔的力道抚过。湖水清冽见底,倒映着远处连绵的黛色山峦与天际几抹慵懒的流云,水天一色,浑然一体,俨然一幅流动的天然水墨长卷。
倏忽间,数尾锦鲤跃波而出,鳞光在日影下碎金般闪烁,瞬间点破了这方亘古的静谧,旋即又悄然没入那如梦似幻的倒影深处,唯余圈圈涟漪无声晕开,终归于寂。
耳畔只闻湖水淙淙流淌的清泠之音,如亘古的低语,温柔倾诉着不为人知的幽秘。湖畔草木葳蕤,琪花瑶草随风款摆,暗香浮动,沁人心脾。
远山含翠,叠嶂层峦的影姿尽数沉入澄澈的湖心。几处精巧的亭台楼阁错落点缀于湖畔林间,飞檐斗拱掩映在古木葱茏与氤氲仙雾之后,流转着岁月沉淀的沧桑气韵。小径蜿蜒,曲径通幽,不知尽头何在。此地钟灵毓秀,集天地菁华:澄澈流水,婆娑树影,间或几声清越鸟鸣……唯独,杳无人踪。
这片天地静谧得恍若被时光遗忘的角落,万籁俱寂,唯清风偶携草木清气与湖水微腥掠过,更添几分空灵出尘,遗世独立,不知静候了多少春秋,只待有缘人误入迷津。
布局匠心独具:清泉潺潺自石罅流淌,藤萝掩映的凉亭半遮半掩,嶙峋奇石或卧或立,处处透着野趣与雅致。
望着眼前这几分眼熟的景致,夏冥桐颓然垂首,一股深沉的无力感攫住了她。这已是今日第几回兜转,复归原点?仙界的路径于她,依旧是难以勘破的玄奥迷局。
夏冥桐(秀眉微蹙,眸含懊恼与无奈,低语如叹息)“唉…早知如此,便不该离群独行。此地…竟似一方走不出的回环迷宫……”
清冷的眉宇间,焦灼之色愈浓。
正当她彷徨无措之际,一缕清越悠扬的琴音,如九天仙乐般不知从何处缥缈而至,由远及近,缓缓浸润入耳。
初时,琴音轻柔空灵,似山涧晨岚中悄然滴落的清露,泠泠淙淙,浸润着幽寂的山谷。
渐次,音符绵密,若初春时节无声洒落的酥雨,细细密密,润物无形。凝神谛听,那琴声仿佛被赋予了灵性,时而如和煦惠风,在耳畔低回絮语;每一个音符皆蕴天地清韵,潺潺如幽泉淌过心田,令人不觉沉醉于这无上妙音之中,神魂似被无形之手牵引,置身于一幅徐徐铺展、意境空灵的泼墨山水间。
夏冥桐黯淡的眼眸倏然一亮!有琴声!有琴声便意味着左近有人!
循音而去,定能寻得出路!
心中希望重燃,她立时屏息凝神,仔细分辨那缥缈仙乐的来处。音源……似是隔着一泓碧水?
不再踌躇,她循着那如丝如缕、宛若指路明灯的仙乐,步步向前探寻。
穿过垂柳依依的堤岸,绕过嶙峋的假山石障,琴音愈发清晰可辨,牵引着她。不知行经几许,眼前豁然开朗。
琴声之源,赫然是一座临水而筑的精致阁楼。它深藏于参天古木的浓荫之下,周身被氤氲仙雾温柔环抱,若隐若现,恍若蜃景仙宫。那如天籁般的古琴之音,正自这云遮雾绕的琼阁中倾泻而出,音韵含蓄柔美,清新舒展,蕴着涤荡尘心的力量,余韵袅袅,不绝如缕。
纵有绿荫掩映,仙雾阻隔,阁内景象难以真切窥视,然仅凭此琴音,已足可感知抚琴者超然物外、不染凡尘的风骨。
眼前仿佛幻化出奇景:云海缥缈间,琼楼玉宇隐现,一位无暇仙子凌虚而立,风华绝代……这乐音拥有奇异魔力,轻易便能引动人心随之起伏。
夏冥桐心中大震,此等琴艺造诣已臻化境,超凡入圣,直指本心。
她甚至瞥见,湖中原本悠游的鱼儿,此刻竟纷纷聚拢于阁前清波,摆首摇尾,随着乐声的韵律微微起伏,如同沉醉于无声的曼舞之中。
好奇与期盼更甚,夏冥桐急切地加快莲步向阁楼趋近。就在她即将踏上那通往阁门的青石阶时,仿佛心有灵犀,阁楼那雕花木门被轻轻推开,几位气质清华的仙娥鱼贯而出。
为首女子气质淡雅从容,云鬟雾鬓,身着月白云纹罗裙,外罩一袭水蓝色烟罗轻纱,行动间宛如碧波微漾。她望向夏冥桐,唇角噙着一抹温和笑意,朱唇轻启,声若清泉:
弄颜“星河仙子,又见面了。凤冰上神早有吩咐,若见仙子迷途,便引您至此。请随我来。”
夏冥桐定睛细看,心中讶然更甚。弄颜?她不是凤冰上神身边的近侍么?此刻现身于此,莫非……阁中抚琴之人,正是凤冰上神本尊?
此念如石投心湖,激起涟漪层层。她强抑疑惑,连忙敛衽还礼,语带歉然:
夏冥桐(连忙还礼,面露赧然)“实在叨扰上神清修了。我……我又不慎迷失了方向,幸得琴音指引。”
戏时(自弄颜身后探出身,掩口轻笑,声如银铃)“仙子万勿介怀。我家主人神机妙算,早知仙子必循音而至,特意抚琴相候呢。快请进吧。”
戏时今日换了一身鹅黄撒花短襦,配杏子黄缕金百蝶穿花长裙,腰间束着碧色宫绦,更显娇俏伶俐。
夏冥桐心中那点因迷途而生的懊恼,在踏入阁楼的刹那,便被眼前景象与方才领悟的深意驱散殆尽。阁内陈设远比外观更显清幽雅致。
湘妃竹帘半卷,引入满目湖光山色,冰绡纱的帷幔随风轻飏,拂过光洁如鉴的墨玉地面。空气中浮动着清冽的雪莲冷香,与方才绕梁的琴韵悄然交融。
甫一入内,视线便被临窗景象攫住——只见凤离墨冰端坐于一张古意盎然的焦尾琴前,纤纤玉指堪堪离了冰蚕丝弦。
她今日未着繁复宫装,仅一袭素雅的冰蓝色鲛绡广袖长裙,裙摆处以银线精绣细密流云暗纹,墨发松松绾作云髻,斜簪一支剔透无瑕的寒玉长簪。通身气度清冷如霜雪覆玉,然因方才抚琴,眉宇间尚余一缕未散的柔和,如冰河初融。
其未婚夫殷初墨,依旧如影随形般静坐于她身侧。他身着墨色绣银竹纹云锦锦袍,腰束玄色蟠螭纹玉带,身姿挺拔如松,气质沉稳如山,唯在眸光落向凤冰时,眼底深处才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暖意。
夏冥桐正欲屈身行大礼,凤离墨冰已轻抬皓腕,示意免礼。那手势优雅从容,却自带不容置疑的威仪。最后一个音符的余韵犹在空气中袅袅未绝,未待凤冰启唇,一个活泼的声音已带着笑意响起:
余惜彤(自一旁软榻轻盈跃下,杏子黄流云广袖裙裾漾开涟漪,发间珍珠步摇轻晃)“咦!这不是星河仙子么?哎呀呀,你又与这天宫阡陌较上劲啦?”
她笑靥明媚,带着熟稔的调侃。
夏冥桐(面对余惜彤的直率,双颊微晕,赧然垂眸)“让清泉仙子见笑了。是……是冥桐愚钝,复又迷失了方向。”
余惜彤(大大方方摆摆手,腕间一对翡翠玉镯叮咚相击)“哎呀,休要再仙子仙子地唤,听着生分!唤我惜彤便是,墨冰亦是如此。”
她俏皮地眨眨眼,
余惜彤“说起来,咱们也算同病相怜!我亦是个不辨东西的,常在这九重宫阙里兜转打旋儿呢!”
余惜彤“不过冥桐妹妹莫要在意,墨冰这座‘听澜小筑’周遭布有引灵迷踪之阵,不熟路径的仙娥初至此地,十个倒有九个晕头转向。你能循着琴声寻来,已是灵慧非常!比我强出百倍!”
说着,她佯嗔地瞪了殷初墨一眼,
余惜彤“哪像某些人,只会在旁说些不中听的风凉话!”
殷初墨神色泰然,声线平稳无波:
殷墨初“事实而已。夕彤仙子曾于此阵中原地旋绕三匝方被戏时寻回之事,天界众仙皆知。”
余惜彤“殷初墨!”
余夕彤气得跺脚,海棠红的裙摆漾开涟漪,脸颊飞起红霞,更添娇艳。
凤离墨冰淡淡开口,声如碎玉相击,瞬间平息了这小小的喧嚷:
凤离墨冰“好了。”
她目光转向局促侍立的夏冥桐,
凤离墨冰“星河仙子无须多礼。此地幽深僻静,路径繁复,初临至此,迷失乃寻常之事。”
夏冥桐连忙再次敛衽,诚心致谢:
夏冥桐“多谢凤冰上神体恤,更……感念上神以仙乐指引。若非那天籁之音引路,冥桐此刻恐仍在湖边彷徨,不知要蹉跎多少辰光。”
忆及那琴音竟能引动湖鱼共舞,更是指引迷津的明灯,心中对这位看似清冷的上神,油然生出更深的敬佩与感激。
凤离墨冰“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凤离墨冰语气平淡,仿佛弹奏一曲指引迷途不过是拂去袖上微尘。她眸光掠过夏冥桐身上略显素净的月白常服,
凤离墨冰今日乃舞霖神女华诞正宴,仙子缘何孤身在此流连?”
夏冥桐脸上顿时又浮起一丝窘迫:
夏冥桐“回禀上神,是与舍妹墨羽及几位仙子结伴同行赴宴,途中……因贪看景致稍作停留,便……便失散了。”
她隐去了自己被一片开得格外绚烂如烟似雾的夕雾花海所迷,不知不觉间越行越远,终在这精妙的阵法中彻底迷失的实情。
余夕彤闻言,同情地轻拍夏冥桐的肩:
余惜彤“明白明白!这天界胜景目不暇接,稍不留神便误入歧途!不过妹妹宽心,既到了墨冰这里,断不会误了你的时辰。”
凤离墨冰“戏时——”
侍立一旁的戏时立刻上前一步,恭谨应道:
戏时“婢子在,上神有何吩咐?”
凤离墨冰“去将我前日备下的那套‘流云映霞’取来。”
凤离墨冰吩咐罢,复看向夏冥桐,
凤离墨冰“星河仙子身上所着,略嫌素简,恐与正宴规制稍有不协。若不嫌鄙陋,可在此更衣理妆,稍作休整,再随本座同赴太清池。”
夏冥桐受宠若惊,连忙推辞:
夏冥桐“岂敢言嫌!上神之物必是珍品!只是……如此贵重,冥桐受之有愧!更兼劳动上神与仙侍……”
凤离墨冰“无妨。”
凤离墨冰打断她,语气虽淡却蕴着不容置喙的威仪,
凤离墨冰“惜彤既唤你一声妹妹,便无需如此拘礼外道。时辰将晚,速去更衣便是。”
她目光转向殷初墨和余夕彤,
凤离墨冰“初墨,惜彤,你二人且去偏殿稍候。”
余夕彤笑吟吟地拉起犹带懵然的夏冥桐:
余惜彤“走吧冥桐妹妹!墨冰的眼光可是天界独一份的好!那‘流云映霞’我见过,最衬你这清雅出尘的气韵!戏时,速速引路!”
她不由分说,热情地携着夏冥桐跟随戏时往侧殿行去。
阁楼内复归宁静。殷初墨望着她们离去的方向,低声道:
殷墨初“这位星河仙子,倒是个实心眼的。只是……她似乎心思颇重,眉宇间总有郁色未散。”
凤离墨冰踱至窗边,凭栏遥望澄澈如镜的湖面,几只雪羽仙鹤正优雅地掠过水光。她沉默片刻,方缓缓开口,声轻如风絮:
凤离墨冰“忘川河畔开出的花,初登仙界,又掌天星楼重地……心思如何能轻?更何况……”
她语声微顿,未尽之言消散在唇边,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冰凉的窗棂,仿佛触碰到了某些无形的丝线。
殷初墨未再追问,只是顺着她的目光,望向远方云雾缭绕的玉宇琼楼。他知晓那未尽之语中深藏何意——那位风华绝代,却如九天孤月般遥不可及的凤离墨落。
这朵来自幽冥的花,心之所向,注定是一场镜花水月的空劳。这一声无声的叹息,也悄然融入了听澜小筑静谧微凉的空气里。
侧殿内,戏时已捧着一个流光溢彩的云锦覆面锦盒静候。盒盖轻启,刹那间霞光微溢,瑞气氤氲。只见一套衣裙静静躺在其中,光华流转:
上衫是极淡的月白色云锦所制,轻薄如烟霞。其上用极细的银线绣着若隐若现的星河纹路,点点星芒仿佛在流动,细看之下,那星子竟是用微小的月光石碎粒缀成,行走间会折射出细碎的银辉,宛如将一片静谧夜空披在了身上。
下裳则是渐变的水色鲛绡长裙。裙摆由最上层的清浅碧空之色,如被朝霞浸染般,层层向下晕染过渡至柔美的烟霞粉。鲛绡质地轻若无物,薄如蝉翼,却自带柔光,行动间仿若有流云随身舒卷,霞光在裙裾间流淌不息,仙气渺渺。
一套莹润无瑕的南海珍珠头面,包括一对垂珠耳珰、一枚珠花、一支珍珠流苏步摇。那珍珠颗颗圆润饱满,散发着温润柔光。步摇以点翠为底,托着一颗光华内蕴的东珠,垂下数缕细密的珍珠流苏,摇曳生姿。
戏时“星河仙子,请更衣。”
戏时恭敬垂首。
夏冥桐望着眼前这如梦似幻、华美又不失清雅的衣裙,心中百感交集。迷途时的窘迫与无助,被琴音指引时的震动与感激,对上神姐妹那难以言喻的复杂心绪(尤其是想到那抹清冷如月的凤落上神身影),以及对即将踏入太清池盛宴、面对众多仙神的忐忑……种种情绪如潮水般交织翻涌。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心头的波澜,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颤,抚过那冰凉的、仿佛承载着云霞的鲛绡裙面。
那触感细腻微凉,却奇异地点燃了某种决心。无论如何,此刻,她必须收敛所有心绪,以“星河仙子”应有的姿态,踏入那即将到来的、万众瞩目的太清池仙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