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三

　　后土娘娘在山中的玄圃里等她，她回去之后，后土娘娘就说她已入道，正儿八经地仙籍入不了，倒也可以做个自在的散仙，不理瑶池与玉帝，不在三教中，不在极乐地，不归人王管，不服地府中。但她思来想去，只觉得原来成仙竟是这般水到渠成之事，委实来得有些容易。

　　其实想来，她做这个散仙又有何用，仙寿无边，浮世难绘，渺无尽头的只有失意罢了。

　　正如刚从梦里蓦然惊醒的她，再也无法入睡，许是她飞升成仙开启了灵智，近来梦中所见竟全是她的前尘往事，心中隐隐作痛，难以忘怀。

　　这也许就是她的宿命，那些业障无论尘封多久，她依然逃不过，也从来都无能为力。在千年的相处中她感受不到杨戬的爱，却在和离多年之后强烈的分明，人生也真是可笑，你想求的时候偏偏求不得，你不再求了的时候，偏偏又送到你的手里。

　　她辗转反侧，任由发鬓松散在枕边，幽幽透过窗户瞧见天上盈月，开始思索起自己到底是敖寸心还是聂朝言。她做敖寸心也比做聂朝言做得长久，师尊也常以敖寸心唤她，诚然这不过是一个人的两个身份罢了，也诚然她们脾气秉性相差无几，但她还是困顿其中，就此觉得多日以来实在有负后土娘娘对她的厚望，便只好起身四处走走，希望可以由此纾解。

　　其实她白日清醒的时候还好，面对英招、师尊和山中的精灵，她仿佛就意识不到内心深处潜藏的悲伤，那份伤痛似乎就变得有些迟钝和麻木。

　　好巧不巧，朝言绕着玄圃缓缓而行，居然就遇上了同样夜不成寐的英招，他显出了人形，真是始料未及。

　　英招喜欢站在此处，望着南方的昆仑山。本来光焰耀耀的，此刻什么也看不到。

　　于是朝言绕着山顶来来回回转了三次，每次英招都神情不变地望着南昆仑，她终于忍不住凑过去问道：“英招，大半夜的你在看什么？”

　　“我没有看什么，我是在等。”英招突然开口，声音中没有丝毫的起伏。

　　“等什么？”

　　“等琼花，娘娘不喜欢琼花，我要在琼花初放时把花都摘下来。”

　　朝言不解：“那为何还要在这玄圃里栽种琼花，为什么不干脆除了它？”

　　英招微晃身子，轻笑一声，接着意味不明道：“那你那么恨杨戬，为什么不杀了他？”

　　朝言一怔，英招扫了她一眼继续说道：“有些事啊，只是嘴上说说，心里未必这么想。”

　　朝言被噎住了话，于是垂眸道：“你想错了，我不恨他，我只恨我自己。”

　　他又瞥了朝言一眼，转过头去看远处，微微蹙了蹙眉，语气却轻描淡写：“你知道么，天庭禁情止欲是对的。神仙不该有七情六欲，特别是元始的尊神，他们要成全天地寰宇，司其本职，除了断情绝爱天各一方，别无他法。”

　　朝言琢磨起他这话，皱着眉问：“你是说，师尊曾经断情绝爱？”

　　他的眸子泛起幽幽的光，一动不动地望着远方，也没有说话。

　　“那个人是谁？”朝言问。

　　“那人……”英招望了望天，随即闭上了眼，很显然，他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朝言打量了他一番，实则师尊的私事她也不好多加打听，便叹了口气，打算起身回屋。

　　朝言走出十步，英招的声音突然在背后响起：“红尘俗世，断得干净才好。”

　　朝言并没有回头看他，只是不自主地放慢了脚步，脑中一时千头万绪，想着想着便走出了英招的视线。

　　将近破晓，朝言才又起了些睡意，但突然想起师尊今日要传授自己霄霜诀，便不得不起身打算去师尊处受教。

　　槐江山的风景毓秀，前去瑶水，路经玄圃，一片姹紫嫣红，独独少了琼花的白。于是她扫了几眼英招说的琼花，枝叶依然繁茂，枝头却看不到一朵花球，也不知是没开还是已经开过被英招剪掉了，心中终是空落。

　　这边杨戬正在被三圣母用宝莲灯医治，敖顺在旁守着，见杨戬始终握着那把木梳。老大竟然带回了梅山六人，小玉竟也来了，一脸焦急地跑来告诉杨婵，沉香包庇哪吒偷走双生镜事发，已被王母革职关押，还遭了天棘鞭的鞭笞。

　　杨婵大惊，此时李靖竟又来宣旨，懿旨上说，沉香徇私枉法，现已革去司法天神之职，回观杨戬心怀三界，铁面无私，着杨戬立即回任，还在瑶池特备了回职酒，众仙临席。

　　李靖看到杨戬负伤未醒，便先痛斥了哪吒了一番，而后又求杨婵有什么法子救救哪吒和沉香。众人面面相觑，敖顺更是一头雾水，但听他们言语说话，细细思忖也猜得出王母的心思，让杨戬回任，无非就是想把杨戬弄到身边去，就近收拾，沉香哪吒也被抓住把柄，这还真是一网打尽。

　　敖顺好歹也是一海之王，这些权谋手段他了然于心。只是，杨戬不能死，他待三儿情深义重，又替三儿挡了雷劫，若此去不回，三儿怕是……

　　“杨戬还有多久能醒？”敖顺问。

　　“半柱香时间。”杨婵锁眉回道。

　　敖顺上前瞧了瞧杨戬，回过身凝重地对杨婵交待道：“三圣母，想必你也很想救他们，不知你信不信得过老龙。你必须先沉住气，等杨戬醒了，他为救沉香势必要去天庭应酬那场鸿门宴，到时候你可分头带梅山其中三人去司法大殿中拿出案卷，小玉去找双生镜的下落，剩下三人，留在这里等老龙回来。”

　　杨婵叫住他：“您这是要去哪儿？”

　　“槐江山。”

　　白日苍茫，东风萧索，经年未来过这里，槐江山上挺拔的青松像是入定了万年。

　　敖顺此来惊动了英招，便朝它行礼微拜说要求见后土娘娘，英招定眼一看原是老朋友，便悠悠带他进去了。

　　快到瑶水时，已能窥得后土娘娘和三儿，三儿正在定坐练气，敖顺便敛去了龙王面貌，变回了昌伯。

　　“老朽拜见后土娘娘。”敖顺俯首跪拜，打破了这一片寂静。

　　“昌伯？”朝言很是疑惑，昌伯来此可是聂府出了什么事。

　　昌伯看了一眼朝言，却不回她，转眼对后土娘娘道：“娘娘，恕老朽斗胆直言，您与玉鼎真人打的这个赌，也该了了吧？”

　　后土娘娘叹了口气，看了看敖顺，听敖顺继续道：“因当年天地分体之事，您认定天下男子皆无情，后来您与玉鼎真人分辩，他就偏偏要与您打这个赌。寸心无德无能，却能得娘娘一片爱泽，老朽感恩戴德，但您却不告诉寸心她重回仙道原因了杨戬替她挡了雷劫，赢了又有何意义呢？最后这世间不过是又多了一对苦侣罢了，难道您希望寸心重新走上您的旧路么？”

　　朝言蓦然惊住，竭尽全力去透悟这番话，一时说不出话来。

　　师尊向她投去了平和目光，似在问她的意思。

　　朝言微皱了眉，一时心乱如麻，回头一看昌伯，他竟变换了龙王模样。

　　“父……父王？”似一道惊雷打在了她的头顶，朝言恍悟间叫了出来。

　　“寸心，我的三儿……”敖顺顿时老泪纵横。

　　寸心起身跑过去拥进敖顺怀里，嚎啕大哭，似多年的委屈终于有了可以宣泄的地方。

　　敖顺却知此刻耽误不得，片刻悲泣之后便对寸心说：“三儿，杨戬替你挡了应元雷本就虚弱，王母又召他回去做司法天神，在瑶池摆了鸿门宴，杨戬此刻怕是已经去了。”

　　寸心来不及多想，便要腾云去瑶池，却被后土娘娘叫住：“寸心！”

　　寸心停住，立即跪下：“寸心多谢师尊的栽培，只是……”

　　后土娘娘笑着摇摇头，缓缓走到她面前，轻轻说道：“我不是要拦你，只是你就这样去救杨戬，没有胜算的。”接着从腰间解下了一串铃铛，“这是太虚铃，本来和太虚笛是一对的，你拿它上天去，自会明白这其中的原委，也能助你救得杨戬，只是你得好好想个计策。”

　　寸心蓄了泪，心中一热：“多谢师尊。”

　　后土娘娘柔和了目光，拍拍她的肩膀：“孩子，你要知道，师尊永远都是最疼你的，槐江山你可以随时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