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家庄的庄主夫人怀胎十月。
在一日清晨,梧桐絮飞满天,落叶叠上一层又一层之时,诞下了一位小公子。
那日的清晨,风吹花动。梧桐的叶似乎压下了青家庄所有树的枝干。庄外候着的人早已叽叽喳喳闹成一片,却许久也听不见婴儿啼哭的声音。
正待青家庄主火急火燎的赶回来要破门而入时,一老者忽的跪下膝,拜礼。
“恭喜庄主,小公子的生志是梧桐!”
青家庄主略缓脚步,渐慢速度后停下,侧身道:“此乃吉寓…………”
那老者微微颤抖,两手握悬在半空,叹道:“此虽吉寓,只恐小公子会被妖捕为幼灵。”
青家庄主挥袖,不屑道:“哼,有妖又如何!我青家庄难道连个孩子都护不了吗!”
说罢,青家庄主快步离开。
人群里走出来一人,身披黑袍,手握剑柄,两眼蒙纱,欲抚老者起身,道:
“凡事修短有命。梧桐虽是高洁的象征,但若遇了不该遇的人物事,随时都可能化为泡影,转而叶落悲秋。”
老者依旧保持跪拜的姿势,闭眼轻道:
“…………这验志石有验妖灵气息的作用,寻常家有婴儿出生,理应只见白色亮,可小公子出生之时,验志石却亮了双面。”
没待老者说完,房内便传出阵阵婴儿啼哭的声音,与此同时,老者手里的验志石愈发亮了。
那蒙眼黑袍的男子拿过验志石,他虽看不见,但却能感受到一股强大的力量正在他的手掌里来回游动。他自是知道这验志石的作用,亦是知道验志石双面皆亮的后果。
双亮,则妖界人间有同生人。若此生不遇,风平浪静。若此生相遇,惊涛骇浪。悲愁离恨,便不请自来。
解决方法自然有。
死其中一人。
…………………………
那日青家庄主大喜,设宴请了整个柴桑的百姓,全然不顾老者的担忧,并放下话:
我青家庄在江湖行了几百年,从没怕过什么,难道还怕他妖界不成!
老者欲再说什么,却被方才蒙眼的黑袍男子止住。“老人家多说无益,青家庄主的硬脾性有何人不知道。”
老者犹豫再三,最终弯腰退下。
自小公子诞生后,流言四起,地里农妇歇息间,竟也能将此事唠家常般说上三五个时辰。流言虽止于智者,但普天之下终归是寻常人多于圣贤。
青家庄乃江湖名门,历代以射箭闻名。各代庄主生志多为禽鸟鱼虫,不曾有过草木花卉。而这代庄主唯一血脉的生志却是梧桐,何况梧桐的寓意是高洁孤寂,若是说得再不留情些,就是优柔断肠的性子。
前来贺喜的定不会是无世家背景的人,也断不会说出什么有失体面的话来,无非都是“贵公子祥志,日后必定大有出息”的阿谀奉承之话。
民间百姓茶余饭后的闲谈就多彩多样了,各种版本流行于茶肆,且风靡了柴桑好些年。这说书的是个戏子,大言不惭的说自己全都晓得。不过,倒有一句是真的。
“话说这青家庄小公子啊,出生时生志为梧桐,高洁冷寂,一身娇气。恐也,恐也,哪怪青家庄射箭创下的基业,怕是拉不开弓的。”
茶肆里说书的话虽过于苛刻,但青家庄的这位小公子自幼便体弱多病,按常理,青家庄主是不会容许拉不开弓的人留在青家庄。但俗话说,这强势的男人遇上了凶悍的女人,男人也就成了纸老虎,一戳就穿,更别说这个纸老虎还很爱自己的女人。而青家庄主恰巧就应了这理,庄主夫人在生下小公子一年后,得知丈夫要将自己唯一的儿子给送走,气得从床上跳起来,拿了镜台处的弯弓就要找庄主拼命,直闹了三天三夜。
这强势的纸老虎也只好作罢,行游了去。
于是,民间又多了一个关于江湖名门夫妻纠纷的新版本。据说青家庄主接连几日不敢回去。
“你们都晓得什么,我可是在青家庄扫地的。我们家庄主行游去了,听说收了不少妖呢,哪是不敢回去啊!”
一妇人插着腰,十足的神气模样,那句‘我可是在青家庄扫地的’说得很是自豪。众群听客见没什么有趣的,切一声后甩手离开。
青家庄的作风向来不与世俗融合,寻常人家的男子皆以二十岁行冠礼,女子十五岁行笄礼,而青家庄有一规定,凡若是庄主的后人,只要为男子,头发生长到足矣束起时,必须束发。
不过,这代庄主的后人却破了例。
小公子因体弱多病,寻得几位高医都无法根除,其中一位要求小公子不能束发,这在常人看来,男子不束发则为大逆不道。庄主夫人却是个豪迈人,一扬手便答应了。这事一传,便惊动了整个地界,各路名门人物纷纷前来拜访,想要亲眼目睹这位此生不能束发的小公子。说来也怪,拜访了青家庄,目睹了小公子容貌的人从没说过贬低的话语,问其缘由,也都是摇摇头,只道不可说。
其间,一江湖浪子到青家庄偷看后,在酒馆里撒泼打滚,大声嚷嚷:“我要是个男人,定要娶他为妻!我要是个断袖!定要与他共度良宵!”说罢,嚎啕着要上青家庄要人,被人拦了下来。
至此,青家庄的这位小公子成了地界迷一样的人物。
织棉缝纫的妇人像是嫉妒了般,撇嘴道:“绝世容颜又如何,一男子要容貌何用。生于青家庄却拉不了弓,何等作孽!”
忽的,一十二三岁的女孩高声道:“我见过那公子的。长发披肩,眉似新月,眼似秋水,若是不注意身上的着装,倒真以为是哪家贵府的大小姐呢。”
那妇人听罢,望那女孩艳羡的模样,轻哼一声扭头织棉。
………………………………
春去秋来,万物轮回,柴桑又去了十载。
这十年间,妖界虽到处兴风作浪,却不曾扰乱过柴桑。青家庄主常年在外行游,每次回庄报信的人都必会详细地述说自家庄主射妖的场面,非说得乱坠天花不可。许多人都说是青家庄主的射箭之技震慑了妖界,所以不敢来犯。
话说回到青家庄的这位小公子,现龄已十岁。
都说这青家庄出豪爽之人,小公子母亲性情直率,父亲强势固执,这种环境下长大的孩子,怎么也不会柔弱。但,天意弄人,凡是与这位小公子接触过的人,都说这小公子性子文弱,说话能冻死人。除了会答“嗯,不用”之外,还会说一句“谢谢”,几乎没人听见过其他的语句。
“哎哟,我跟你们说,今天上午我问公子要不要去集市买些笔墨,他就只答了句‘嗯’,我尴尬地直接跑了出来。”
几位大娘和一年轻丫鬟聚在河塘边,手拿捣衣的木棒,敲得阵阵作响,看挥舞木棒的弧度,明显不是轻松的活,却依然闲不住嘴。穿碎花装略胖的大娘故作神秘,左顾右盼,很是猥琐。见没人经过,小声道:
“自公子懂事起,我每日早晨去公子屋里伺候时,公子没有一次不是衣衫整洁的坐在案台上写字练画,偶尔还会抚琴。那屋里干净得连我都害怕踏进去弄脏了。”
另一年轻丫鬟紧跟其后,连声音的大小也压得与方才说话大娘的一般无二,道:
“可不是嘛,你说这公子只会写字练画抚琴,庄主当时为什么没把他送走?生在青家庄怎么能拉不开弓呢。”
说最后一句时,那丫鬟忽然提高了声音,吓得那位略胖的大娘一巴掌拍在了她手背上,疼得她直叫。 大娘顺手拍她的后脑勺,“这话可别乱说,小心你的脑袋!”
“无妨。”
一道冷气呼出。
几人皆是一惊,随即面面相觑,吓得一身冷汗。
“公,公子…………”
方才还说得有盐有味的年轻丫鬟此时全身打颤,已经想不到要说话求饶。
这位公子虽面无任何表情,但眼里却饱含温情。唇齿轻启,道:
“我去买些彩釉墨。不必跟着。”
那年轻丫鬟痴呆似的恍惚点头了一阵子,直到自家公子的身影已经模糊得看不见后方才醒过神来。颤道:
“阿,阿娘,公子名讳为何。”
“这都不晓得?公子啊,名青梧唁。字忞彧。”
忞所谓在受德忞。
彧所谓彧彧其文,馥馥其芳。
“夫人真会取名。”
年轻丫鬟轻呵一声,端了岸边的木盆离开,却忽然听到身后的大娘叫喊着追来。
“夫人有令,是不许公子出庄的!”
年轻丫鬟像是意识到什么,怔住身子,大叫:“快去通知夫人,我去找公子!”
可惜,待几人说话时,这位小公子早已走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