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我想想,到现在是第几天了。
我的记忆似乎突然开始衰退,不管隔了多久发生的事总是会像一团团发黑的破棉絮塞在脑子里。我不知道火焰能不能隔着结实的颅骨侵入脑髓里,在里头留下伤口,把人变成一个神经病;也不明白这是好事还是坏事,至少周围一切都在这种朦胧模糊的感觉中显得没有什么改变。舞台,布景,剧目,表演,人群的欢笑和呼喊,鲜花和掌声,一样不少。而且,现在我有更多的时间来端详舞台。没了一张脸可以不那么累死累活地向他们“摇尾乞怜”,少了一条腿能有更多的时间和充足的理由休息。真难得,我对自己说,裘克,你这辈子很少有这么清闲的时刻。那张没用的苦瓜脸真是个讨厌的包袱,哈哈,感谢那把火,把你从哗众取宠的小丑变换到了观众的席位上。
崭新的天鹅绒幕布,华丽耀眼的帐篷,缤纷的彩旗和轻盈的气球,观看表演的坐席也比往日的场所大了一倍。舞台装潢一新,或许是为了烘托一种热烈温暖的气氛,垂挂的布景和厚重的幕帘都被换成了深沉耀眼的红色,天花板上镶嵌着洒落红光的煤气灯,光束足以覆盖整个圆形舞台。这里比以往任何地方都漂亮,我从没有踏上过如此耀眼的舞台,瑟吉也绝对不会有。这地方只适合娜塔莉来施展她的绝活,别人的脚尖只要踩上舞台间柔软的地毯,就会显得像个蹩脚的破布玩偶。可是娜塔莉不在了,我甚至记不清她到底是什么时候离开的。她就像一片消逝的影子,随着月光的沉没悄无声息地消失。
她千真万确是离开了,我弄不清是在火灾之前还是之后。有时候我会觉得她还在,下一个节目就会看见她光彩照人地登上阶梯,甩着皮鞭驱使不听话的狮子和老虎。她的表演服和道具盒还堆积在马戏团彩色的箱子里,等着我把那些笨重的箱子一个个搬到化妆室门口。她可能要等一会儿,因为这该死的假肢并不能完全胜任这项本该易如反掌的工作,没有愈合的烧伤时不时就会像地震袭来,气势汹汹地在我身上重演那次火灾的痛苦。我好像浑身都在燃烧,又似乎漂浮在半空中,周围都是烟雾,噼啪炸裂的声响,高温像无数细密的钢针刺进每一寸皮肤,浓呛的烟不断灌进鼻子,眼睛,嘴巴,把一切都毁了。
这些时常发作的痛苦和幻觉交替着出现,没日没夜地在眼前发作。有时候断肢的痛感会凌驾在所有糟糕的感受之上,尖锐的铁圈紧咬着皮肉,像有全新的骨头从截断的地方缓慢地生长出来。
他们觉得我疯了。或许捡回这条命后连续几日的相处不断在佐证他们的想法。现在马戏团只有一个小丑,而瑟吉在公园的表演相当成功,他简直一片辉煌,快要取代当初的娜塔莉。
我适应得很快,就好像天生契合这条假腿。再者,一个只管捧着杂物搬上搬下做体力活的怪物,还是个倒霉的瘸腿,有很多时间跟他的新朋友磨合。我用那些闪亮的纸屑和五彩的气球碎片做了很多张面具,有各种各样的表情,大笑,哭泣,愤怒,这些碎裂的垃圾都远比我那张在火海中化为灰烬的皮肉来得好用。那些人只喜欢看挤不出笑容的脸生硬地发笑,挤压着所有的神经去发笑,拼了命地笑!然后他们就得意,满足愉悦地发出欢喜的声音,朝那副苦瓜脸上扔出细小的纸币。他们以为我疯了,我的身边无时无刻没堆着那些粗劣地拼接缝制成的五颜六色的面具,就像一张张诡异的,软塌塌的脸皮,被手指沾着油彩涂抹出各种表情。我喜欢那些黏糊糊的东西,一直都很喜欢,我会娴熟地用它们在脸上画出笑脸,尽管那些密不透风的油漆会像毒药一样腐蚀我的脸,把它钻出细小的凹坑和孔洞。
天已经快黑透了,马戏团的灯光暗淡下来。悦耳的音乐漂浮在空气中,远的,近的。我听见沸腾的掌声,微笑小丑向他的观众们谢幕,欢呼声如同起伏的潮水。我待在透着蒙蒙的红色光线的后台,断肢开始隐隐地发疼,这往往是一阵难以忍受的痛苦的前兆。瑟吉的影子从远处晃了过来,真糟糕,这个该死的垃圾。
一声清脆宛转的口哨回荡在空空的帐篷间,我没心思倾听任何东西,只想勉强伸直那条发痛的断腿,用手中的螺丝刀把那颗陷进皮肉的钉子拧得更紧一点。可是我早就预料到了,真糟糕,一些漂浮的影像在我的眼前来来回回,就像挥之不去的黑色幽灵,我感到周身被高温和火舌烧灼,皮肉布满尖锐的痛感,直直扎进每一块骨头。
然后我看见火焰,火焰,娜塔莉在冲天的火舌尖端跳舞。红色的烈焰把她烤化,碎裂成一块块橘红的岩浆,然后化成漂浮的灰烬。
我能感受到手里抓握着什么粗糙粘稠的东西,那是瑟吉的脑袋。他像一张瘪瘪的口袋躺倒在我的脚边,蠕动的嘴里不断吐出细密的血泡。螺丝刀从他突出的眼球扎进去,一直穿破了下巴,我毫不费力地把它拔出来,那只迷倒女人们的蓝眼睛就骨碌碌地滚到尘土里。现在那只剩下一处血淋淋的窟窿,他的后脑慢慢地溢出一大摊血,打湿了我整个掌心。伤害他的感觉很奇妙,我仿佛触碰到一种久违的感受,就像呼吸到了新鲜的空气,浑身都因此鲜活振奋了起来。我的脚边还躺着一把笨重的链锯,上面也是血。
他的头发被我钳制在粗壮结实的指间,开窍的脑袋被我摁在腿上,摆动得像案板上的鱼。我用另一只手奋力地砸下去,螺丝刀尖扑哧地插进他的耳孔,再晃动着柄手快活地捣碎他的脑子。然后是脖子,那些狮子老虎吃人时总会攻击猎物的脖子,接着把他们的血放干。他的脖子被我用刀尖扎开了一个小孔,然后用力地撕扯,翻出一整块鲜红的,边缘粗糙的皮肉。一下,两下,三下,那些红色的血流像是源源不断,每次都随着划破皮肉和撬开脖子的动作喷溅到我的脸上,手臂和前襟,它们一接触到皮肤,就类似灼热的火星爆开,可却全然没有半点痛苦。我听不见他的挣扎和尖叫,拜前头舞台热闹的表演所赐,也没有人能听见他的。
……死吧,死吧,给我死吧!
我不知道一共是多少刀,只知道自己像个上了瘾的疯子,无法自拔地将他戳成了一个筛子。我的手臂比在之前的任何表演中都要自如,都要亢奋,即使是他变成尸体无力地滑到地面上时,那些斑斓的幻觉也没有离开过我。但这次和以往带来痛苦的幻象都不一样,我看见闪光的舞台,我的波尔卡和独轮车。
我看见我的鲜花和掌声。
瑟吉死了。我把他扔在了一堆气球与碎片缝制的脸孔之间。他的脸至少是完整的,尽管沾满了碎肉和血块,这还不错。他还有最后一点用处。我得感谢他,这会是一张合适的脸。
作者·演示角色好吧,我不能再赌气了,更新两篇就好了,草稿太多……
作者·演示角色抱歉我的小读者们,这么久才更新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