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面大副
蝴蝶消失的第三天,他们开始祈祷。
惨白的,绝望的,忧愁的,缠绕不尽的哀思包裹着这艘船,就像给衰老的昆虫裹上一层一层蛛丝。我能感受到那些无形的轻飘洁白的帷幔在风帆,缆索和桅杆之间撑起一座幽灵似的殿堂,只为了向暴风骤雨中消失无踪的蝴蝶吐出丝一样的悼念。这同样使我确信,包括里奥在内的所有人罹毒已深。搅乱了一切的蝴蝶在落入海洋后仍然操纵着这余毒的效力,把原本心无旁骛的战舰变得像只年迈的甲虫,沉默无力地划动着蛀空的节肢,不,干脆说是枯僵的蝉脱,它早已丧失了生的活力,注定要经历一场摧枯拉朽的灾变与宿命。
最引人玩味的场面莫过于一群贪婪嗜血的盗贼在一夕之间归顺“荣耀的天主”,最令天主悲愤侧目的无非是他招徕信徒的光辉比不过一个像露水般的女人。里奥抚摸着解经书殷红厚重的封面,像抚摸一块没有知觉的顽石,一件旧人遗留着芬芳的信物,一瓣温柔的朱唇,一座冷硬的墓石。他的身影比以前更像一方粗犷厚重的石像,被恍惚的烛光放大数倍,撑起一道盘踞在角落的黑影。他的布满刀伤火燎痕迹的掌心不间断地抚过,每落一下,“墓石”就更吸走一点点生命力,使他几乎快被挖空的驱壳显出越发明显的堕落。如果我胆怯一些,或者比自身想象中的更加忧心如焚,我会用驱魔仪式来驱逐蝴蝶作乱的幽魂,因为即使是她死了,仍然把船上变得像地狱。而事实上我比任何时候都要悠然,蝴蝶不再是软肉中的棘刺,让船长醒悟也已经不再是最重要的事,我会安闲地迎接每一次日出,期待海上的不可预测的变数,然后游刃有余地在它们中间找到乐趣。
他们无声地哀泣,他们盼望,他们发疯似地渴求,无时无刻不凝望浪潮迭起的海洋。微弱的祷词比恶魔的弥撒还要可恨。船长投下他的财宝,企图让她不受伤害;冷淡的巫医让她的唇角呈露出哀愁,从杯底的茶叶残渣中关注着,窥视她的命运。那是一只贝壳。艾米丽·黛儿用一贯波澜不惊的声音表述,就像发出一声几乎微不可闻的叹息。她可能沉睡在海底的某个角落,旁人永远无法打扰。
茶叶飘散出的若有似无的烟气让我感到刺鼻。这类淡淡的异香总能狡诈地揉乱记忆和思绪,提醒那个早该去死的女人仍然没有离开大船,而是变得更加不可捉摸,仿佛她那些烟雾状的诱人沉溺的香气。我开始后悔没能像对付别的女人一样处决她,将那轻巧到难以置信的身躯揉碎,直到她发不出一声哀怨的轻叹。她的香气支离破碎地残存在船里,雨水般浸透木质的缝隙,轻而易举就招引来深蓝的梦境——她的飘散在水中的身躯,眼神惊愕,面部浮肿,一丝丝的海水穿过屈起抓握的手指缝,把湿透的皮肉变得像珊瑚。……烦躁无聊的噩梦。
她显然擅长蛊惑那些平凡的心灵,却不善于掌控自己的命运。将一个女人投入大海溺死无法激起一个杀手,海盗,大副一丝一毫的罪恶感和忏悔。而我从不信奉上帝,也绝不可能弹指之间归附于他的旨意。我只会清扫去鬼魅一般的香气,就用浓重的血腥来替代,因为任何一种隐约的香味都会使我晕眩不适。她的坠海恰好是舞曲断裂的一拍,意犹未尽时分的戛然而止,一处浑身游移的、无论如何也搔不到的痒意。她是,她是我的画布上落下的最为浓墨重彩的一笔,一道模糊渲染的印痕,一点无可修饰的错误,一处空旷突兀、永不和谐的留白。她是个罪恶的女巫,把整整一片海洋都变成自己的坟场。
蝴蝶夫人的故事应该落幕了,杰克。我听到灵魂深处一声冰冷的叹息和嗤笑,涂抹了鲜红颜料的笔杆折断在修长泛白的指间,露出参差不齐的内里。你会得到你想要的一切,所有关于欲望的映射都会转变成期冀的现实,掌控,珍宝……还有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