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大都

此时正是槐花飘香的季节，长门宫院墙旁的一颗槐树开满了槐花，微风拂过，一阵阵清馨的花香掠过，沁人心脾。

帝王之家，本是杜绝种槐树的，只因槐字带鬼，让人觉得很不吉利。但多年之前，皇宫倾轧，硕亲王纳罕完颜硕南海篡了兄弟的皇位，将大元的顺帝妥欢帖木尔打入了长门宫之后，自立为王。而不堪受辱的顺帝，竟一头撞死在宫墙上。可作为胜利者的硕南海却仍然觉得不解恨，便叫人在那面墙边种了一棵槐树，只为困住顺帝的魂魄，让他永世不得超生。后来，那棵槐树竟是越长越好，枝繁叶茂，年年六月初便会开花，一串串白色花穗十分惹人喜爱。而每年的五月十五，郡主硕明霞都会到长门宫的槐树下坐一坐，和她的皇阿叔说一些她不愿与外人提及的心里话。

就像此刻，她身靠宫墙抬头看了看天，艳阳高照，六月的天好得让人不可思议。调转眼光，看向身侧的贴身侍女，明霞轻声开口问道：“珠儿在担心什么？”

珠儿想了想，抬头问道：“郡主，如果，我只是说如果，有一天你离开了这座皇宫，不再做大元朝的郡主，你会选择怎样的生活？”

明霞一怔，继而微笑着看向珠儿。“离开？如果真有那一天的话，我想就是这座皇宫灰飞烟灭、江山易主的时候吧！”她是大元的郡主、当今皇上的女儿，她当真离得开吗？

听了明霞的话，珠儿再次垂下头，黯然道：“国将不国，连后宫的嫔妃都要跟着殉国，不知道我们是不是还有机会可以逃走，如果不能，一定会遭到反军的屠杀。我宁愿自行了断，也不想死在反军的刀下。”

明霞不禁莞尔道：“人早晚都会死，区别只在于死得体面些或是悲惨些罢了。珠儿又何必那么在乎呢？”

珠儿抬头看着明霞，“郡主可以做到不在乎吗？”

“也许吧。”明霞语气平淡到不带一丝感情，“我父王太过残暴虐敛，以至于百姓民不聊生，四方群雄揭竿而起，纷纷讨伐。如今眼见江山不保，自问是他已没有帷幄天下的能力。既然如此，倒不如让有德者取而代之，这于天下苍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郡主......”珠儿话到嘴边迟疑了一下，想了想却仍是问了出来。“你当真如此看得开？”

“看不开又能如何？这天下早晚会是别人的。”明霞轻声说着，脑海中忽然想到了一个人，若是他的红巾军得了这大元的江山，谁知到时又会是怎样的一番景象？

珠儿沉默了，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于是，日子就在这种等待与煎熬中匆匆流逝。

明霞还是一有空儿就让珠儿陪着她坐在长门宫的槐树下，看着宫中的嫔妃、宫妇、太监们一个个由最初的坐立不安到后来的惶惶不可终日；就连皇宫的侍卫也在渐渐变少，心不在焉地尽着守卫的职责时，她已经知道，该来的日子就要来到了。

终于，有一天珠儿脚步踉跄地奔进明霞的闺房。“郡主快走，反军就要攻陷皇城了。”一边说一边拼命地将明霞推到屋外，“这个时候反军应该正从东面的宫门攻进来，我们现在从北面的后门走，说不定可以混出去。”

“珠儿，若是老天要亡我，那是任谁也救不了的。”明霞站在原地，轻扯嘴角苦笑了一下。

“郡主说什么呢，能走则走，干嘛非死不可？”珠儿见明霞站着不动，上前扯住她的手臂。“时间不多，算我求您了，我们还是快走吧。”

拗不过珠儿，明霞只得任由她拉着出了院子。入眼处尽是破败一片，一簇簇仍在燃烧的火苗遍布各处，滚滚的浓烟随之腾空而起。

“北门在御花园的后面，正殿那里肯定是不能走了，我们还是走小路的好，过了桥就是。”珠儿边走边念叨着，也不管明霞是否同意她的决定，只是一味地加快脚步。

一路上明霞都是沉默不语，只是木然的走着。兜兜转转之后，主仆二人终于站在了北门旁的一座白玉桥上。

人在高处，明霞忍不住回头望去。只见远处红黑相间的大旗迎风招展、气势雄浑，仿佛喊杀声、兵刃刺入人体的闷钝声都能听得真真切切。却是不见御林军的影子，只能看到那些身穿玄色铠甲的人犹如泛滥的潮水般朝着金碧辉煌的皇宫涌来，铺天盖地。

“郡主，咱们快走吧，不然来不及了。”珠儿再次催促着。心里暗想，莫非今天见鬼了？一路走来，保护皇上撤离的随行没见到，就连逃命的宫女和太监也没碰上一个，难道都死光了不成？

明霞再看身后，情况紧张得超出了她的预想。突然感觉有东西带着凶猛地力道、破空而来，直奔自己的胸前。急忙闪身避过，却听到了珠儿的叫声。

“啊——”一支银色的羽箭擦着珠儿的左臂飞了过去。

明霞几步跨到珠儿身边，正打算查看她的伤势，却不知从哪里突然冒出了几十名反军将她们团团围住。

“郡主......”珠儿被眼前的情形吓得忘了伤口的疼痛，只是死死的抓住明霞的胳膊。

“珠儿别怕！”明霞反手握住珠儿的手掌，右手抽出腰间佩剑，双眸冷冷地瞪着渐渐聚拢上来的反军。

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际，一声断喝在明霞耳边炸开：“你们好大的胆子，还不住手退下！”

眼见着刚刚还是手提钢刀、恨不得将她和珠儿剁成肉酱的几十人竟立时乖乖地退了下去。这突来的变化让明霞有片刻的惊愣，但随即她便见到白玉桥下走来一人，白衣胜雪、亮甲刺目，闲庭信步一般，飘然而至。他的嘴角带着笑意，而那双眼睛却犹如幽暗的夜空，微微泛着寒凉，但却如此熟悉，让人过目难忘。

缓缓转过身，明霞看着男子欣然踱步上桥，还是那样的丰神俊朗，脸上带着久别重逢后的惊讶与欣喜。他从身后一片静守的士兵前渐渐走近明霞，身旁还跟着另外一个人。

“明霞......”男子停在她面前，一双眼深如潭水，直直的盯着她的眼睛，清冽的声音激动得有些发颤。“太好了，你果然......还活着。”

“那又如何？”明霞抬头看了男子一眼，声音冷淡得没有丝毫温度。

“跟我走吧，明霞，我朱重八在此发誓，一定不会再辜负你的一片深情，我将用性命照顾你一生。”男子恨不得能将自己的心剖出来给她看，让她知道他对她的情义从没有一刻改变。

朱重八一番真挚的话语不但没能打动明霞的心，反而触动了她神经里最敏感的触点。多年来压抑在心中的思念与牵挂却在这一刻纠结成了对他的怨恨，一并爆发了出来。“朱重八，你太可笑了。你亲手毁了我的家园、害了我的父亲，如今却大言不惭地站在这里要我跟你走？你简直就是妄想，我恨你、我永远不会原谅你！”

“明霞，我......”朱重八欲言又止，明霞的话狠狠地击碎了他的心，将他伤得体无完肤。

“朱、元、璋。”明霞一字一顿的轻念着这个名字，嗤笑道：“你现在是雄霸天下的吴国公，不再是我从前认识的朱重八。而我身上流的却永远都是蒙古人的血，今生注定你我只能成为敌人。”说着，提起手中宝剑狠狠地刺向眼前人。

朱重八并不躲闪，反而将胸膛迎向剑尖。血，顺着剑锋缓缓流淌、滴落，分外刺目。

“将军！”一直站在朱重八身旁的男子一下挡在了他的前面，虎目圆睁、双拳紧握，怒瞪着明霞。

“重八！”长剑跌落，明霞失声叫道：“你为何不躲？”

“终归是我欠了你的，总要还你。”朱重八唇角始终带笑，见明霞露出焦急的神情，心中知道她还是关心他的，脸上竟出现了几分欣慰之色。鲜血浸透了他右胸处的白袍，他却浑然不觉，只是深情地凝视着她。

“将军！”男子转身查看朱重八的伤势，见血虽然流得颇多，却好在并未伤及筋骨，看来这位郡主还是手下留情了。扯下战袍下摆，用力将伤口扎紧。“只是皮外伤，并无大碍，请将军放心。”说完，再次转身面向明霞，却是忍不住地吼道：“你这郡主真是不识好歹，我家将军并未为难你父王，而是毫发无伤的放他从北门出宫逃生去了。你却是非不辨，出手伤人。这......这真是气死我常黑子了。”

朱重八俊颜微沉，“常将军不得无礼，还不快快退下。”

“是。”常遇春虽然心中仍有不甘，却还是退到了朱重八的身后。

眼睛瞬间被一层水雾蒙住，满心的仇怨刹那间消失得分毫不剩。明霞抬起头，重新审视着眼前的朱重八。没曾想他竟能为她退让到如此地步，但口中仍是倔强地问道：“我真能相信你的话吗？”

朱重八面带笑意，微微颌首。

明霞也点点头，清清冷冷地说着：“既是这样，那就请将军放明霞出宫寻找父亲。找到他老人家后，我父女二人便即返回蒙古草原，此生再不踏入中原一步。”

“明霞，你何苦如此？”朱重八深深叹了口气。

“我意已决，将军不必再劝。”明霞态度十分坚决。

痛苦的闭了闭眼，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后，朱重八终于点头道：“我答应你就是，但也希望你能答应我一件事。”

“将军请说。”

听着她一口一个‘将军’，却始终不曾叫他一声‘重八’，就知道她心中与他仍有隔阂。无奈地苦笑一声，言语却好似十分无谓。“现下时局动荡，民不聊生，你一人孤身上路定然危险的很，我决意护送你一程。不过你大可放心，我既答应了，便绝不会反悔。你父女团聚之日，便是你们回去草原之时。”

“你......”明霞本来还想说什么，却在看到朱重八一脸坚决神情后放弃了。罢了，多说无意，她并不在乎他提出的条件，只想知道自己的决定能否成行。既然命运安排他们再次相遇，逃不开、躲不掉，那也只能昂起头，听天由命地走下去。“好，我答应你。”

一把扯住明霞的胳膊，朱重八情绪有些激动，口气焦急地问道：“你刚刚可曾受伤了？”该死，直到现在才想起来问这句话！

“没有。”明霞摇头，似是随意的抽回了手。“不过，我的贴身侍女珠儿被羽箭所伤，还请将军派人为她诊治，明霞感激不尽。”

朱重八笑着点点头，转身朝身后的人马下令道：“全军收兵，护送郡主出京。”

“是。”一众将士的虎吼声震耳欲聋。

“将军！”常遇春上前两步，他怎么可以为了一个女人置天下于不顾?

“常将军不必多说，这是军令。”朱重八沉声说道。

“是，末将得令。”常遇春极不情愿地退了下去。

望着眼前的朱重八，明霞心中忽然生出一种完全陌生的感觉。他现在已是号令三军、雄霸天下的英雄，再不是那个她认识的野和尚了......

“明霞，上马吧。”朱重八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点点头明霞没有多说，也不再矫情，利落地翻身上马。却发现重八在身旁为她牵马而行，珠儿被几名士兵扶着跟在队伍的最后面。

“重......”明霞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看天光如水，从他意气风发的俊颜、银色的铠甲上倾泻而下，尽是耀眼的光华。而跟在他们身后的将士，大多数则是用异样与不解地眼神看着明霞。在他们眼里，有着一个骄奢无道、从不管天下百姓死活的昏君父亲的她也好不到哪儿去，况且她眼下只不过是一个腐朽王朝的没落郡主而已，又有何能让他们的吴国公如此的尊宠？

越往御花园深处走，周遭的环境越是不堪入目。昔日繁花似锦、绚烂辉映的亭台水榭，已是满目疮痍，到处都是未熄的火苗，乱箭亦是随处可见。花落枝折，血迹斑斑。青石路、花丛中抑或回廊曲桥上，到处都有横七竖八的尸体。太监、宫女、御林军，分不清楚到底是哪些人，只是混躺在一起，死得十分惨烈。马下的朱重八闲庭信步一般踏过花间小径，脸上仍是云淡风轻的表情，就好像那一地的惨绝人寰、血流成河根本就不曾出现在他眼里，而他所看到的仍旧是花团锦簇的美景。

明霞翻身下马，抬头看了看朱重八的背影，恨他竟会变得如此铁石心肠的同时也知道有战争就不可避免的会有死亡这一事实。心中知道他绝非池中之物，必定会有一飞冲天之日。只是眼下，他似乎并不准备轻易放过她，他到底打的什么心思，明霞多少也可以猜得出一二。

“将军！”明霞在朱重八身后轻轻唤他。

听到明霞的声音，朱重八立时住了脚步，回身看向她。“明霞？”

“如果将军不是很急的话，可否与我到广寒宫中小酌几杯？”明霞轻声问道。

朱重八一愣，虽然不明白明霞是何用意，却还是点头答应了。“不过，总可以让我先换身衣服吧？再说，珠儿姑娘也要先安排个地方疗伤才行。”

看着朱重八身上被血染成殷红色的白袍，明霞点了点头。“那我和珠儿先回之前的住处，掌灯的时候再来同将军会面如何？”

“就依你。”朱重八转身吩咐随行的士兵，“送郡主和珠儿姑娘回宫。”

第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