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尽头

在睡梦里，桑榆晚通常都会梦到月牙寨的祖屋，那里才是属于她的家。朱漆剥落的院门，小院里经年常绿的忍冬花。纤长的花苞，有的鹅黄，有的玉白，散发着怡人的清香。忍冬花是可以泡茶的，但是桑榆晚更喜欢把花瓣晾干了做枕芯。芳香的味道，弥散在桑榆晚童年的美好时光里。

　　那时候阿公还在，最开心的事情是收到阿爹托人从城里捎回来的包裹，现在想想不过是最普通的糖果点心或是廉价的塑料发卡，可是总是让她开心得似乎拥有了世界上最好的宝贝。

　　在月牙寨的时候，桑榆晚还不叫桑榆晚，阿婆只唤她囡囡。爸爸常年在远方亲戚的公司打工，连春节都很少回来，阿公阿婆又都不识字，按照族谱上的规矩，女孩子迟早要嫁人，名字不用写进族谱里，所以谁也不会觉得小女孩没有姓名有什么不妥。

　　直到阿婆牵着她的手，去村里的小学校报名，负责招生的老师问她叫什么名字，阿婆才恍然大悟，她的孙女长到七岁还没有名字呢。

老师耐心的问

老师“那姓什么？”

阿婆“啊……”

阿婆沉吟道

阿婆“姓桑，桑树的桑。”

阿婆刚好有高年级的同学在念书，琅琅书声透过窗棂飘进办公室里

同学们“《酬乐天咏老见示》，刘禹锡。细思皆幸矣，下此便翛然。莫道桑榆晚，为霞尚满天。”

老师随手在报名登记表上写下“桑榆晚”三个字，然后拿了课本给比书桌高不了多少的桑榆晚

老师“你以后就叫桑榆晚吧。”

那时的桑榆晚太小，没有因为自己得到了一个诗情画意的名字而兴奋，反而觉得这个名字笔画好多，远不如同桌李小凤的名字好写好念。

　　无忧无虑的日子总是过得太快，阿公去世的那年桑榆晚小学毕业，寨子里没有中学，想要继续上学就要到镇上住校。爸爸回家奔丧，权衡再三，决定带桑榆晚进城读书。

　　初到锦城时，桑榆晚看什么都觉得光鲜亮丽，两只眼睛似乎都不够用。这是一座没有夜晚的城市。太阳落下，就会有五颜六色的霓虹灯渐次亮起，将黑夜也照得亮堂堂的。城里可真漂亮，想到自己以后可以在这里生活，桑榆晚的小心脏里都翻腾着兴奋的小泡泡。

　　这种兴奋并没有持续多久，入学的第一天，桑榆晚拿出阿婆亲手给她裁的新衣服——桃红色的小袄，墨蓝的阔脚裤，衣襟和裤脚上是阿婆用彩色细线绣的花纹。这是过节或者寨子里摆流水席时才能穿的漂亮衣服。

　　到了学校后，同学们都冲她笑。开始桑榆晚觉得这些笑是善意友好的，直到她用乡音浓重的家乡话做自我介绍时，大家发出哄堂大笑，桑榆晚才发现原来笑也可以这样伤人，她像一只闯入钢筋混凝土森林的小鹿，惊恐，不安。

　　桑榆晚发狠地训练自己，每天做完作业后只看新闻节目，不厌其烦地模仿播音员的吐字和语调。只用了两个月，她的普通话就讲得比校园广播的主持人还要好，但是她依旧很少讲话，有些伤痕就像白天的月亮，从来不曾消失，只是阳光太刺眼，暂时看不到而已。

　　那些刺耳的笑声让桑榆晚过早地学会了低调行事，收敛锋芒，当她以优异的成绩考入青藤中学时，相处三年的同学甚至记不清她的样子。桑榆晚给大家最深的印象，仍是老土的绣花衣衫和那一口蹩脚的方言，可是那似乎又是太过久远的事情了。

　　中考过后的暑假，桑榆晚回到了月牙寨。她缠着阿婆教她裁衣服打毛线，短短的假期里桑榆晚用最少的钱，为自己做了漂亮的衣服，从设计到剪裁缝制全部由她自己完成。桑榆晚曾经对自己承诺，初中入学时那样的状况再也不要出现，她不要被嘲笑 也不要大家投来异样的眼光。

　　桑榆晚回到锦城后，由于爸爸为人忠厚工作认真，从公司车队调去给董事长当司机，要住到董事长的别墅去。别墅的一角专门给用人和司机准备了宿舍，为了方便管理，桑榆晚被安排跟吴阿嬷住一间宿舍。吴阿嬷知道桑榆晚从小就没有母亲，对她一直很照顾。桑榆晚也是从那时起，在这座华丽的别墅里，得到一处安身之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