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愿
(一)
这夜浓的让人心里发毛。早在黄昏到来时,黑暗就开始以最快速度吞噬白昼。
农村的夜晚并不像城市的那般灯火璀璨,取而代之的,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在那个小村落,天一黑人们就早已熄灯睡觉,准备迎接在那黑暗中储蓄力量蓄势待发的黎明。
是夜,无边的黑暗吞并了这片天空的最后一丝光亮。浓密的云层遮挡了天幕,阻止了月光落到地上,连星星也未曾被黑夜放过。浩瀚的天地间,只有萤火虫发出若隐若现的几点光火。
静……惊人的静……
除了偶尔传来的几声蛙鸣,和草丛中窸窸窣窣的声音,几乎没有任何声音。在某个不起眼的草丛中,好像有蛇贪婪地吐着信子,准备在有人经过时饱食一顿,只可惜在这样寂静黑暗的夜,这条蛇的心愿注定是要落空了。
在那座茅屋门口有一只一动不动的老鼠,仿佛已决定要结束自己一天的忙碌,暂时在那儿休息。可怜的老鼠,很快被屋内一阵野兽般的喘息声吓得飞窜起来,躲到自己那无人知晓的栖身之所。
“呼哧——呼哧——”看来纪冬又做噩梦了,他是村里一个孤儿,八岁失去了双亲,靠吃百家饭长大。在这种穷乡僻壤中,他这样的孩子无疑遭受了无数双白眼和无数顿毒打。
纪冬不想承认自己思念父母,可他确实找不到比思念更能概括那种被自己所鄙夷的感觉的词汇。纪冬咬咬牙,紧攥着的拳头握得更紧了,长长的指甲陷入皮肉中,可他并不觉得痛。
父母,于纪冬而言,是多么陌生的词汇?光是吃百家饭是不足以让所有人都看不起他的,其根源就在于那为了逃脱那沉重的负担的所谓他最亲的人。没错,他的父母因为经济压力太大而放弃抚养他,多么可笑。
纪冬无数次坐在河畔上想,既然父母从来不尽自己的抚养义务,那为何要生下他,让无辜的他来遭受那些白眼,遭受那些他本不该承受的痛苦?后来他终于不思考这个问题了,因为纪冬觉得这样的思考已经失去了意义——父母连他都不要了为什么他还要去想关于他们的事情?纪冬摇摇头,冷笑一声,眼里充斥着无穷无尽的恨意。许是知道养孩子艰辛时就后悔当初自己的年少轻狂了吧?可惜了,他的存在已成事实,他不会平白无故地消失,他恨他们。
也许有人会想知道,只有一个人的时候,纪冬时常做些什么?
小时候,纪冬经常一个人坐在河畔上发呆,偶尔盯着牵着手的祖孙絮絮叨叨地路过,产生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或许那时候的他不明白那是什么样的一种情绪,但是现在纪冬明白了,那种负面情绪叫做嫉妒。是的,八岁那年,纪冬比别的孩子更加早地体会到了嫉妒的滋味。纪冬避之不及的情绪,是在黑暗中滋生而出的细菌。那些细菌不动神色地蔓延至他的四肢百骸,使他的童年充斥着不可言说的痛苦,更是让他早早地接受那个无论如何都不想接受的事实。对于别的孩子而言,童年是金色的,但,于纪冬而言,他的童年,是灰色的。
时光让纪冬一节节往高处窜,直到长成一个眉目清秀的少年,只是这少年因为营养不良的缘故并不比其他同龄人健壮,而是显得有些弱不禁风。
纪冬自那年被父母抛下,他学会了自己上山捡柴火去卖,却依然吃着百家饭。对于自己那不多的钱财,纪冬格外执着地守护着,他根本没有告诉任何人关于他的任何事,当然也包括他经济的来源。所以不到饭点,几乎没人知道纪冬的去向。
每一个人都觉得纪冬没有朋友,也从来没有人愿意主动与他交朋友,然而这只是其他人的看法。纪冬唯一的一个朋友,是一个女孩。
九岁那年,纪冬经常偷偷跑到私塾的窗前,他没钱供自己读书,只能偷听教书先生讲课。
某一次,纪冬如往常悄无声息地蹲在窗下支起两只耳朵偷听时,一个女孩子蹑手蹑脚从拐角处伏着身子向纪冬靠近。纪冬见那女孩子东张西望的,眼见就快撞上自己,可自己又不能开口说话,脑子瞬间乱成一团。只不过还没等纪冬发出声响,那女孩子已经被他吓得尖叫了一声。
“谁?”一个略带愤怒的声音吓了纪冬一跳,这时就算他要去捂住女孩子的嘴也来不及了,只能拉起女孩子的手一起跑。
(二)
那个女孩子叫丁勉,是隔壁村的孩子。
丁勉的父母早逝,抚养她的人是她的叔叔和婶婶。纪冬听说过,丁勉的叔叔是个屠户,也是隔壁村最吝啬的人。丁屠户手底下不缺钱,可他就是不肯为丁勉多花一分一毫。丁勉曾经要求过要上学,可丁屠户只用一句“女子无才便是德”就拒绝了她。于是她就在私塾窗下偷听,一来二去地就认识了纪冬。
“你呢?”丁勉这样问纪冬的时候,纪冬竟不知如何开口。
“我也没有父母。”纪冬最终是这样回答的,这样的父母有和没有也差不多了吧。
“对不起。”丁勉感受到纪冬的眼神突然黯淡了下来。
“没关系。”纪冬扬起笑容。
“我陪着你。”纪冬直至多年后想起这一句天真无邪的童言,一如当初地笑没了眼,只可惜,物是人非。
从那天起,夜里不再传来纪冬的喘息声,他彻底摆脱了噩梦,挣脱了黑暗和孤独的桎梏。丁勉,这个名字成为了他黑暗世界里的光芒万丈。
一切都和平时没什么两样,唯一可以说变化了的,是纪冬的行踪越来越捉摸不透。有时候连吃饭的时间,纪冬都不在村里吃了,因为丁勉在家里偷了一盒火柴。
纪冬时常在山里抓一些野兔、青蛙之类的小动物烤着吃,偶尔还会在小溪里捕鱼并且把鱼烤熟和丁勉分食。至于回家的问题,丁勉是不用担心的,她的叔叔恨不得她不在家吃饭,这样他就能少花一些钱。只要死不了,她做什么都不会有人管她。
有一天,纪冬烤鱼的时候突然问道:“丁勉,我带你走好不好?”
“啊?”丁勉从烤鱼的香味中回过神来。
“如果我有一天要离开这儿,你会跟着我走吗?”纪冬清秀的眉间拢起一丝忧愁。
丁勉点点头:“我说过我要陪你的嘛,而且我早就不想呆在我叔叔家了。”这倒是实话,丁勉的叔叔婶婶吝啬是真的,可他们经常对丁勉施暴也是真的。纪冬只知道其一,不知道其二。
“那……我们走吧。”纪冬看着丁勉,很是坚决。丁勉看纪冬的样子,便知道纪冬并没有撒谎。
“好,什么时候?”丁勉并没有把自己担忧的事情说出来,她决定自己克服那些困难,她相信纪冬会成功地带她逃出去。
“黎明的时候,还是在老地方。”纪冬略微思索,终于给出了一个准确的答案。只有在黎明,才不会有人发现他们。
“好。”丁勉答应了,同时她也在想,看来今晚行动要快些了。
大树下,二人依偎在一起休息,为黎明时的出逃调整着精神。夕阳西下,火红的霞光映射着远山,映射着田野,映射着沙地,映射着他们。纪冬拉着丁勉的手,等待着天边千丝万缕霞光不复存在,大地上的余热消失殆尽,在黑夜完全吞噬掉那些光火时,二人各怀心事踏上了回家的路。
那天晚上,纪冬从床底下拖出早已准备好的行李,一夜未眠。
那天晚上,丁勉偷偷趁叔叔一家睡觉时从抽屉里拿走了自己父母留下的,本该属于她却被贪婪的叔叔婶婶扣下的三千块钱,还有自己的证件,以及自己那寥寥无几的洗得泛白的衣裳,在没有任何人的察觉下摸着黑走出了家门。
黎明时分,天际透出第一缕熹微的光芒时,二人已经成功会合并且坐上了最早的一班火车,走出那座大山。
(三)
从未出过山里一步的丁勉一路上都是惊喜和振奋,觉得这一切包括身边一起出走的纪冬都是那么的不真实。而纪冬有的却更多的是愁绪,他一边敷衍着丁勉一边又在心里想自己的事情。
黎明时分要出发之前,纪冬摩挲着那张自己父母给的名片许久,本想扔到垃圾堆里,可最后还是放入了口袋。
其实很多天前他的父母曾经进山找过他,说了很多话,纪冬都冷漠地听着,直到他们说到重点——他们现在做生意已经相当成功,想让纪冬去和他们一同生活。原本心不在焉的纪冬也正是因为这句话,瘦弱的背脊微微僵直,整个人不由得震了一下。也正是这个原因,他才有了出逃的主意,因为他知道,他的父母是不会善罢甘休的,他们还会回去找他。
纪冬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会把那张卡片不由自主地放进自己口袋里,他也很纳闷,难道他鬼迷心窍了?他想和父母回去过好日子?随即纪冬又立刻否定了这个想法,不,他不是那样的人!
纪冬把手放进自己的口袋里,摸了摸卡片的棱角,不屑地嗤笑一声,他们当他纪冬是什么?没有感情的玩具吗?想丢就丢,想要回去就要回去?不,他纪冬是个人,是个有血有肉的人!他恨他们。
丁勉察觉纪冬眼眶微红,用手指轻轻触碰纪冬的胳膊:“纪冬,你怎么了?”
“可能是没睡好吧。”纪冬回过神来,感觉到自己眼眶发热,暗骂自己没出息。
丁勉笑笑:“啊……那你睡吧,到了我叫你。”
“嗯。”纪冬并不困,但他还是闭上了眼睛,他想睡觉,可那些事情还是始终盘旋在他脑海中,那股从内心深处滋生而出,压抑已久的恨意此刻在他心中肆意奔腾。他睡不着。
丁勉只是静静地看着纪冬眼皮底下的眼珠子一直转来转去,听着他不规则的呼吸声。她知道纪冬心里有事,这会儿铁定没睡着,但她不会逼纪冬说。她想等到纪冬愿意跟她讲的时候,再去了解纪冬心里的事情。
纪冬闭上眼的那一刻,丁勉瞬间觉得车窗外的一切都变得黯然失色,并不如一开始那样精彩。她只是安静地看着纪冬,就那样一个字都不说地默默地看着他的睡颜,即使他并没有睡着。
周围的空气突然变得安静很多,纪冬想了很多之后,终于在那一片寂静中模糊了意识。
火车报站的时候,丁勉靠在纪冬肩上,差点睡着了。丁勉松了口气,还好没睡过站。她轻轻晃了晃纪冬的胳膊,把纪冬唤醒,两个人大包小包地下了车。
“纪冬,我们住哪……”一开始丁勉并没有想到这个问题,直到天色不早了才考虑到。
“我开一间房给你睡,我去公园躺椅上睡。”纪冬显然早已考虑到这个问题,在丁勉问他的时候立即给出答案。
“不能一起住吗?”丁勉眨巴眨巴眼睛,显然她不是很清楚男女有别。
“不能。”纪冬简练地回答。
“那要不要再开一间……我不放心你。”丁勉犹豫地说道。
“不用了,我一个男孩子不怕。再说我现在还没有找到工作,我们的钱不多,要把它花在节骨眼上。”纪冬皱眉,看来住处是个很大的问题,他得尽快解决。
“好吧……那你小心点。”丁勉知道纪冬的决定不容更改,也就没有坚持下去,而且纪冬说的也都是正确的,钱对于现在的他们还是很重要的。
纪冬把钱和包袱都交给了丁勉,只留下一瓶水和一把小刀:“晚上睡觉把门锁上,保护好这些东西。”
丁勉点点头:“你放心吧,我会的。”
当天晚上,月明星稀,还飘起一丝丝小雨,只是丁勉不知道。而在外面淋到雨的纪冬看了看公园的椅子,只能作罢,走到桥洞下。
原本纪冬以为在桥洞下睡觉是个不错的选择,不过他到了之后发现自己还是错了,桥洞下的流浪者很多,他一进去就感受到了不友好的气氛,好像闯进了野兽圈的地盘。纪冬无视那些不友好的目光,自己找了一个角落蜷缩着准备睡觉。虽然他身上没有财物,但他并不完全放心那些人,所以他时刻把小刀攥在手里,用膝盖挡住,以防半夜受到突袭。
(四)
由于负担不起酒店昂贵的房费,纪冬在第三天就已经把住处落实好了——是个破败潮湿的地下室。纪冬知道睡在这种环境里不好,可目前的条件,也只够住在这儿了。等到他和丁勉赚到钱,有条件再换个好一点的环境。
纪冬去了一家餐厅当服务生,这份工作来之不易,纪冬格外珍惜,并没有出现像其他新人一样打碎盘子的经历。反而,因为俊秀的容貌,还有很多小女生特地跑到那消费只为看他一眼。然而,纪冬一点儿都不知道自己已经变成一个网红,只是为了攒钱踏踏实实地工作着。
丁勉没有纪冬的精炼能干,她只是找了份发传单的工作,所幸天气不是很热,她还不至于受那么大的罪。
然而,纪冬万万没想到,他的父母,有一天会到那家餐厅找到他。
而他,从一开始也不曾想过,有一天他会亲自去找那两个早已被他恨透的人,甚至向他们妥协。
事情是这样的。大概是老板看纪冬这么吸引顾客,怕他被别的地方挖走,硬生生给纪冬涨了一倍工资。纪冬那天很开心,遇见这种事情他第一个想分享的人就是丁勉,但当他回去的时候,丁勉奇迹般地不在家。原本纪冬以为丁勉只是晚一点收工,可他等到半夜都等不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终于到凌晨两点,纪冬按捺不住出去寻找丁勉。他路过一盏盏昏暗的路灯,穿梭过一条条漆黑的巷子,最后在一条深巷里找到了蜷缩成一团的丁勉。纪冬永远都不会忘记那张爬满泪痕的巴掌大的小脸见到他的那一刻,猛地扎入自己怀里的情形。
那晚丁勉哭着对他说:“纪冬,我忘记的东西越来越多了,你别管我了好不好。”
“说什么傻话?”纪冬只当丁勉是受到惊吓,生气地揉揉她毛茸茸的脑袋,“以后不许说这种话听见没?”
“不,我没有跟你开玩笑。”丁勉艰难地发出声音,“我有阿兹海默症的家族遗传病史,我恐怕是活不久了。”丁勉嚎啕大哭说出真相。
纪冬脸色瞬间变得煞白:“你不会有事的。”
“纪冬,这种病是治不好的。我爸就是因为这个病死掉的。”丁勉忽然变得很严肃,纪冬从未看见过丁勉这副模样,那一刻纪冬感觉自己的心脏在增重,有那么一瞬间他的呼吸都差一点停止了。
“不会的,我一定会想办法救你的……”纪冬感觉自己鼻子有点酸酸的,可是他还是把眼睛里呼之欲出的粘稠液体逼回去了。
最后两个人是如何回去的,他们已经不记得了。听说了那件事,纪冬第二天请了假陪丁勉去医院做检查,果真发现丁勉的情况不容乐观。
“……这病是个无底洞,花个几百万都不一定能多活多久,目前根本没有办法治好,只能尽量延迟,你们还是要认真考虑啊。”前面医生说的什么纪冬已经完全听不进去了,只听见后面这一句,纪冬脑子里忽然“轰”的一下,他该到哪去找这么多钱?
走进病房里,看着刚刚做完检查脸色苍白的丁勉,纪冬咬咬牙,最终还是掏出口袋里那张名片,拨出了那一串烂熟于心的数字。
(五)
纪冬这辈子都不会忘记,他是抱着怎样的心情去了那栋小洋房。
“救她,我跟你们回去。”纪冬当时就是这样深呼吸了几次,为了丁勉咬着牙向那对最熟悉的陌生人开口。
纪冬一边回忆着往事,一边坐在丁勉病床前为她削苹果。如今的丁勉已经把往事忘记得七七八八了,因为用着各种各样的药物,她的眼神也再不如两年前那样灵动。
丁勉每一天都忘记自己是谁,忘记自己在哪儿,唯独只记得纪冬一个人。纪冬每一天都很耐心地对她重复着那部分已经被她遗忘的过往。
某一天晚上,丁勉啜泣着对纪冬说:“纪冬,我不治病了,我们出院好不好?”丁勉知道自己一天比一天忘得多,也知道纪冬没有那么多钱够她治疗,她想退缩了。
“丁勉,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纪冬憔悴地说。他的脸带着一种病态的苍白,眼睛底下挂着两抹青色,胡渣长出来也没有剃掉。他想陪伴丁勉,因为他知道再过不久丁勉就会忘记他,他将彻彻底底成为一个陌生人,他不愿错失一分一秒。
纪冬瞟了门口一眼,发现两个熟悉的身影,眉头微微蹙起:“丁勉,睡觉吧,睡醒了才有精力接受治疗,这样你才会好起来……”
丁勉乖巧阖上的眼睛,在纪冬出去的一刻又重新打开一条缝隙。
她偷偷摸摸下床走到门口,支起耳朵听着外面的声音——
“冬儿,不是爸妈不想帮你,我和你爸现在真的已经没钱了,公司几乎已经没办法运转,你看,我们这里还有最后能拿出来的十万……”纪冬的母亲拿出一个纸袋,纪冬见了攥紧拳头,终于还是接过。
“嗯。”纪冬虽然知道他们并不是真的只有这么多钱,但是这两年来花费的前前后后大概也得一百多万,他其实很理解他们,如果不是因为他谁会花这么多钱救一个不相干的人?
纪冬转身回了病房,见丁勉还在床上躺着,甜美的睡颜让他心里泛起一阵阵涟漪。
这个女孩,还能陪他多久?
丁勉在维持着表面的平静时,心里也是波涛汹涌,她决定她不治疗了,做完这个疗程,她就不拖累纪冬。
纪冬并不知道丁勉心里酝酿着的一切,看着手上那个纸袋子,脸色凝重。
他又一次熬到凌晨,在这种情况下,他睡不着。
“纪冬,别治了,我都听见了。”丁勉自然一夜未眠,她怕自己睡着之后就忘记了这件事情。
“听话,只有治疗你才会好起来。”纪冬脸色一沉。
丁勉凄凉一笑:“纪冬,其实你自己心里也清楚,这病就是个无底洞,就算你把这十万花完,我都不会好起来。既然这样,为什么你还要浪费这十万呢?”
纪冬咬着下唇:“十万不够我再去借。”
“纪冬,别傻了,除了他们你一个人都不认识你找谁借?听我的,别治了,我只希望你能陪我到……最后。”生命的尽头。这个词太残忍,丁勉不忍心对纪冬这么说。
纪冬吸吸鼻子,深呼吸一口气,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好,我陪你。”
(六)
也不知纪冬是什么时候想通的,他开始在乎起自己的形象,他说要留给丁勉一个最好的印象。殊不知,在丁勉心中,无论他变成什么样,他始终都是她心目中的最好。
纪冬陪着丁勉把回忆都写在一本笔记本里,丁勉执意要写,她说以后纪冬就不用再跟她讲那些了,只要纪冬每天都拿给她看一看,她就可以自己记起来。纪冬也很配合,每天都帮助丁勉记忆那些曾经发生过的,哪怕是一些不足为题的琐事。他知道,即使只是一句话,这对于丁勉来说也是弥足珍贵。
说起来也奇怪,开心的日子让丁勉的病情变得有些稳定,她不会再很频繁地忘记事情。可即使如此,丁勉还是在不断地忘记。
有一天早上纪冬赶在她睁眼之前来到病房,他想等丁勉起床,可没想到他等到的却是丁勉陌生的目光:“你是……”
“我是纪冬啊!丁勉,我是纪冬啊!”纪冬感觉心里的某一角开始崩塌,最后整颗心沦为一片废墟。
“纪……”丁勉犹如一个未懂事的小孩子,指着他的鼻子一个字重复了半天,可纪冬始终没有听见丁勉叫出一个完整的名字。
“纪冬。”纪冬抓住她的手,重复了一遍。
丁勉被纪冬突如其来的动作吓到,眼泪簌簌往下掉。纪冬只感觉那些温热的液体砸到了他心上,腐蚀了那仅剩的一丝希望。
纪冬叹了一口气,把她拥入怀里,轻声哄着她。事到如今,那本笔记本再也没有用了,丁勉连他都忘记了,又如何会记住那些?那些现在对于她只是一个个无趣的故事,那些原本在他们眼里记着重要意义的东西,如今也只是一堆废纸。
纪冬觉得很痛,他知道丁勉活不了多久了,他即将失去他黑暗世界里唯一一束光,他又要堕入黑暗。
那天夜里,什么都不记得的丁勉也不知道为什么,拿着那本曾经视若珍宝的笔记本傻愣着,随后无声地滑下一滴泪。看着窗外的黑暗,心里没来由地一阵难过。
她最终还是没有熬到第一缕晨光。
纪冬来时,丁勉的身体已经冷却了,手里还紧紧拿着那本笔记本。
周围空气在那一瞬间忽然变得很安静。
纪冬不再听见丁勉此起彼伏的呼吸声,而他也几乎和丁勉一样,在那一瞬间忘记了呼吸。此刻病床上的丁勉没有一丝血色,苍白得宛如一个脆弱的瓷娃娃,好像他一碰,丁勉就碎成一地。
然而,最后他还是凭着求生的本能,恢复了意识,像一条搁浅的鱼,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好像在用生命呼吸着。
纪冬感到最后一丝力气被抽离,他瘫倒在地上,目光呆滞,盯着病床上的女孩喃喃道:“丁勉,我在,你别怕。”
愣神中,男孩手中的话掉落,花瓣散了一地,形成一种凌乱的美感,可此时他已经无暇去注意这些了。
在这一刻,纪冬的整个世界里,只剩下丁勉一人。
(七)
丁勉的尸体被送进火葬场的那天,纪冬哭得撕心裂肺,硬生生哭成一个泪人。纵使是当初被父母抛弃的那一刻,他也从未如此失态过。最过分的一次也不过只是红了眼眶。然而这一次他却是涕泗横流,正如一头丧子的野兽,低声嘶吼着。他的情绪很激动,他甚至不允许任何人触碰丁勉的尸体,直到他挣扎到没有力气反抗,才眼睁睁地看着丁勉的尸体被带走。
彼时的他想出声制止,可最终也只是张了张口,无声地抗拒——他早已失声。
除了纪冬,没有任何人参加丁勉的葬礼。到处都是黑色的,纪冬呆呆地看着墓碑上的丁勉二字,没有说任何话,只是在那守了很久很久……
丁勉的事情过去后,纪冬拿着手里的十万块钱去炒股,赚了不少钱。意识到自己没文化,纪冬开始自学小学的内容,然后自己找老师学习了中学的内容。半工半读,最后好不容易才混了个大专学历。
纪冬拿着这些年赚的钱,开了一家店,自己做老板,也算是小有盈利。
后来,纪冬又开了连锁店,他更忙了,但他喜欢这样的生活。因为他曾经对丁勉说出他的愿望——他一定要赚大钱。现在他就是在往赚大钱的路上前进,即使再苦再累,他也甘之如饴。
纪冬挣的钱并不是花在自己身上,他除了那些工作上需要运转的钱财,几乎都还给了他的父母。他只当那是跟他们借来的,既然他们没有治好丁勉,他就不必再跟他们回去。他想把债务还清,然后和他们断个干净。
他偶尔还会把盈利的一些钱拿去做慈善活动,大概就是因为小时候的经历,他对于这样的活动分外热心。他许诺过,只要他活着,就一直会坚持捐赠!
这也是丁勉的心愿,如今丁勉不在了,他替她完成。
纪冬又搬回了从前那个小村落,给每一家都送去一些钱,毕竟小时候是吃百家饭长大的,做人不能忘本。
他还特意跑了一趟邻村,找到丁勉叔叔家,把当年丁勉偷出来的三千块钱还了回去——他实在不愿意丁勉去世之后还被人记恨着。他也不管丁屠户那副虚伪的嘴脸,只是还了钱就走了。
他把自己从前住的茅草屋打扫了一番,也没有翻新,直接住下。只是为了工作,他不得不三天两头往外跑。
纪冬把院中的杂草除尽,将丁勉的骨灰盒埋在那里,没有立碑,只是插了一根柳枝,他要让丁勉,以另外一种方式活在这世上。
恍惚间,纪冬好像看见一个少女一袭白衣,逆着光向他走来。他看不清他的眉眼,只觉得无比熟悉。
“纪冬,别忘了你最初的愿望。”那个少女一开口,纪冬才发现那就是丁勉,纪冬伸手想触碰她,却发现她从头部开始化成颗粒,随风消逝。
纪冬苦笑,他最初的愿望,是赚大钱,可他想赚大钱的原因,不过只是希望丁勉好好活着啊……
笑着笑着,一滴晶莹的液体从他眼角滑落:“丁勉,我带你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