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虐风饕,东靖国亡。
父王宁死不屈,最终殒命。墨浔将军被北梁军斩首,头颅被挂于城楼之上,鲜血淋漓。
墨浔是我唯一挚爱之人。
千钧一发之际,我被策马而来的叶珩救下,带回了北梁。
北梁王战胜却重伤病故,叶珩便成了新一任北梁王。
而我,不过是一介亡国太子。
我将一腔怨恨全部倾注在了叶珩身上,哪怕他何时都对我体贴入微,在日日参奏的臣子面前想尽一切办法护着我,我也觉得无比厌恶。
那些无法入眠的夜晚,叶珩都伴在我身边,可是却连床边也不敢靠近。我总是一遍遍地问他,为何要杀我亲眷毁我家国,却又独自留我一人。
从泪眼婆娑到麻木不仁,问到我自己都厌烦不已。
隔着纱幔,我只能看见不远处的叶珩垂着头,身披月光。他总是满怀愧疚地向我道歉,但从未说过一些乞求原谅的话,只是希望我能好好睡一觉。
是啊,这些事都不是叶珩做的,我要原谅他什么呢?
我因他父亲挑起的战争而失去所有,又被他从刀刃中救下,现孤身一人在这北梁苟活,究竟是福是祸,连我自己也分不清了。
我每每想要自戕,都会被叶珩亲手拦下。最严重的一次,我的血几乎染红了大半个浴池,御医走后,叶珩伏在床前,轻轻握着我的手,带着哭腔求我不要再伤害自己。
我看着他泛红的眼眸,想起我少时有一次非要跟着墨浔山猎,却不幸被野兽袭击。我受了伤,墨浔伴在我身侧,也是这样红着双眼。
他竟有些像他,我久违地勾起了唇角,连叶珩也怔了怔。
几次三番后,我也累了,便放弃了寻死的念头,只是弱症缠身,混沌地在北梁度过了平稳的两年。
这两年多,叶日日都来看我,即使朝中事务再繁忙,也会抽空陪我读书写字。他还总带些新奇的玩意儿来给我玩,有些是他托人在宫外买的,有些甚至是西域贡品。
他问我喜不喜欢,我都是摇头,却忍不住拿在手里把玩。看见他笑时,我才发觉,是自己的脸上先有的笑意。
北梁的春日不比东靖,艳阳高照时也能觉到一丝寒气,但垂柳长得苍翠欲滴。我坐在廊下将折来的柳枝编成了环,叶珩出现在我身后,为我披了一件衣裳。
我后将柳环予他,这是我第一次问他喜不喜欢。
他愣了好一会儿,才如捣蒜一般点头。
我渐渐地不再那么排斥叶珩,他小心翼翼地牵上我的手时,我也不会再抗拒地抽回。他手心的温度,和记忆中墨浔的,一模一样。
八月十五那日,叶珩来与我赏月。我正站在庭中期待着那几株昙花的盛开,他提着灯笼来到我身侧,试探性地将我拥入怀中,一言不发。
我抬首望向他的双眼,早已经看清楚了他眼底的一切,便也情不自禁地将头埋在了他的颈间。
那晚我梦见了墨浔,梦见他找不到我,焦灼不安地在茫茫白雾中蹒跚摸索着。他不断地唤着我的名字,我在挣扎中醒来,发现是叶珩担忧地把我从梦中唤醒。我心乱如麻,伸手抱住了叶珩,可脑海中尽是墨浔黯然的脸。
我若爱上了叶珩,墨浔一个人在九泉之下要如何是好。
从那之后,我便开始整日坐在廊下发呆,仿佛又回到了刚来到北梁的时候。
我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一场寒风秋雨后,我彻底一病不起,失了本就不多的精气神。
叶珩还是日日过来,有空便念书给我听,或者跟我说宫外的趣事。我没有心思回应,连饭也吃不下,就连侍从端来的药,都要热了几个轮回才能将就喝完。
我嫌药苦,叶珩就会说良药苦口,悉心喂过我后,再往我口中放一颗蜜饯,像哄小孩一般哄着我。
我回想起叶珩这几年陪伴,思绪万千。可是这幅身体还能坚持多久,我也无从知晓。叶珩询问了御医,他们都明了于心,可是没有一个人愿意告诉我。我大概,是时日无多了吧。
又是一场大雪,北梁的冬天冷得让我看不真切,总把叶珩当成墨浔。我卧在榻上,几乎不省人事,抓着他的衣角不愿松手,嘴里念着小时候的事情,而后就有温热的掌心将我的手裹住,轻轻安抚着。
夜半,我在昏睡中呕了血,恍惚中望见了墨浔,正笑着朝我走来。
你终于找到我了,我启唇呢喃着。
我使出浑身解数,伸手想要拉住墨浔,随后好像真的被他牵住了手,他带着我朝着光束里走去。但不知为何,走在前面的墨浔开始逐渐消隐,就快要弃我于不顾。
我不想让他走,不想让他将我一人丢在北梁。我轻叹一声,合上了双眼,平静又安谧。
耳畔蓦然响起了叶珩的声音,这次没有恳求,没有呼唤,我只听见他说,元皓,好好睡吧。
殿外最后一片雪花落地,天边泛起了鱼肚白,快要与屋檐上的积雪融为一体。
东方欲晓,晨光熹微,我面带浅笑,终是随墨浔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