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后。
我无所事事的坐在办公室里,一上午都手撑着腮帮,两眼呆呆的盯着对面一直在那看书的小可。小可最近新烫了头发,龙须面变成了大波浪,阳光照过去金灿灿的,衬托着四周的书柜、墙壁、办公桌、高二必修四的英语课本,构成一道唯美的风景,使欣赏风景的人感到格外美好。小可让我想起了我的初恋,想起了我穿着校服趁着天黑路滑,牵着初恋的手偷偷摸摸的在操场上散步。那时我初恋的头发还没有小可的长,但发质和小可的一样,又黑又亮,当年我摸过我初恋的头发,趁着天黑路滑,趁着伸手不见五指的操场,我把嘴巴贴在她的头皮上,我闻到了茉莉花香,我想我初恋肯定也用飘柔,头发又香又软,闻一下心旷神怡,闻两下神采奕奕,闻三下晚上肯定会做梦,梦到自己躺在我初恋的头发上,周边开满了金灿灿的茉莉花,顿时感到自己马上田园了,马上变成诗人了,浪漫了,牛逼了。但我还没来得及闻第三下,一束刺眼的灯光急速的照在我那长满青春痘的脸上,那是我们年级主任新买的“铁牛”牌聚光手电,据说花了不少钱,年级主任整天拿着它在晚自习后围着学校瞎转悠,说只要我打开它,光就能从东大门保安亭里直接照到西大门保安亭里,能清楚的看到保安大爷在屋里的绳子上新洗的内裤是什么牌子的。年级主任说,有了它,甭管天黑路滑,甭管伸手不见五指,我照样能一览无余,然后打击犯罪,伸张正义。
从那以后,我就认为,年级主任是全世界人民的公敌。
小可合上书,揉了揉眼睛,然后发现了一直盯着她的我。我连忙转移目光,我可不想让她拿出古驰牌的香水喷我的眼睛。
“卞老师有心事?”她微笑的看着我。
“没有,我只是觉得你的新发型很时尚。”
“好看吗?”
“当然,和秋天很配,看起来格外清爽。”
“你真会想。”
“我总是这样,可能我是水瓶座的缘故吧。”
“你还相信星座?”
“没有,就是最近我们班有几个女生上课的时候和我讨论起来这个,她们个个都以星座大师自居,说起十二星座的性格特点比背古文还熟练,于是我就问她们,你看老师是什么星座的啊?老师的星座桃花运旺不旺啊?老师的星座容易出伟人吗?能一手遮天,老子天下第一吗?”
“然后呢?”
“她们问了我的生日,说我是典型的水瓶男,性格乖戾,容易极端,容易变态。”
“那水瓶座真的是这样吗?”
“我不知道,根据当时她们认真的看着我的样子,我不确定。”
小可有一对迷人的小酒窝,笑起来的时候仿佛里面真的有酒,醉在人的心里。小可后来对我讲,她说,我当初来到这所学校的时候,走进我们的办公室第一眼就看见了坐在窗户的你,上身穿着白衬衫,下身穿着灰色的七分裤,脚上穿着人字拖,整个人半靠在椅子上,手里捧着印有“奋斗”字样的茶杯,两眼呆呆的望着窗外,安静的像一尊雕塑。我还看到你桌子上凌乱不堪,语文讲义铺满在办公桌,但在办公桌的一角,一摞书却码的非常整齐,有《教父》,有《百年孤独》,有钱钟书,还有徐志摩和三毛。当你看到我的时候,我已经坐在了你对面,你对我微笑,你的眼睛虽然不大,但是非常亮。后来和你相处久了,我就再也没有看到你的眼睛有那种亮了,你没课的时候总是安静的坐在位子上看窗外,我发现当你看窗外的时候,你总是习惯性的咬嘴唇,你的眼神没有焦距,你也始终都是一个表情,看得出,你不是在看窗外的风景。
我姐最近一直神出鬼没,像个幽灵一样,在我那八十平米的大两居里飘忽不定。我起床的时候,她的房间里早已人去楼空,我下班回来的时候,家里依然没有她的身影,每天晚上,我准时十点睡觉,所以我姐总是在我迷迷糊糊的时候才回来,蹑手蹑脚的打开门,蹑手蹑脚的洗刷,然后再蹑手蹑脚的回到她的卧室。
和我想象中的不一样,我原以为我姐来到我的身边,我们姐弟俩会亲密无间,会推心置腹的夜夜长谈,会谈谈当年她那八百字的梦想现在还剩多少?会一起每天吃早饭,会逼我每天洗澡,会强迫我戒烟戒酒近女色。
刚来的时候,我姐把临市所有的商业街整整洗劫了三天三夜,每天她都会拎一大包男式衣服鞋子回家,每天都会把我从卧室里拎出来,强迫我站在卫生间的梳妆台前试穿她买来的衣服,我问她,你到底要干嘛?她只是站在我后边看我换衣服,然后对着镜子露出阴险的微笑。
我姐的电话打来时,我正在和小可大谈星座配对和八字不合有多大联系。
“小凡,下午别上班了,请个假。我在二环里看中了一套房子,坐北朝南,大卧室大阳台方正得体,从早上八点半开始,阳光就会直射主卧和阳台,一直到下午三点,几乎一整天都宽敞明亮。这个你放心,你老姐亲身感受了一下,我早上八点就来了,中午十二点在这里吃了两块披萨,喝了一杯牛奶,晚上九点我站在这套房子的阳台上看了看小区内的照明情况,仔细观察了一下周围的噪音情况,我觉得没有明显的缺点。最重要的是这里是有名的学区房啊,从重点小学一直重点到高中,所以周边全是一流的教育,这样将来你的儿子,我的侄子,从小就能接受到最顶尖的熏陶,说不定哪天,你突然发现你的儿子,我的侄子原来是个小天才,变成孔丘,要扬名立万,要博爱天下,要成龙成凤,说不定那一天,我们卞家祖上就显灵了,祖坟上青烟四起,笼罩着我们南方老家,那时候我们就发达了,就光宗耀祖了。怎么样,激动不?”
“卞思静,你到底要干什么?”
“给你买房啊?你也老大不小了,搁着咱老家孩子都能打酱油了,你不能老是就这样吊着,我都想好了,首付四十万,我先替你付上,你先不用谢我,你这次一定要听我的,你姐不会害你,我都替你安排好了,我们争取这月把房子定下来,紧接着安排你去相亲,听刘平说最近他们公司要搞一个相亲派对,地点就在福礽集团的大厦里,刘平说完后我第一个就给咱俩报名了。虽然有点大海捞针,但也保不齐就恰巧遇到了一见钟情的呢,你先别说话,先听我说,即使遇不到一见钟情的,越看越顺眼的也行啊,我们都不小了,你别奢望真会有什么狗屁爱情在转角,现在这个社会,大家都很忙,只有相亲才是唯一高效率的途径,大家见了面,互相聊得来就不错了,你还别不信,有时候缘分就是这么奇妙,电视剧里演得也不全都是骗人的,再说了,你看我们房子都有了,还怕人家对咱挑三拣四吗?好了,我不先给你说了,售楼小姐叫我看一下购房合同了,你别犹豫了,你赶快来,你要是觉得没问题我们今天就交定金了。”
我挂掉我姐的电话,脑子里一片空白。我想起我姐那天在酒店里说她来临市的目的,现在看来,她都在有条不紊的实施着她的计划。
我承认,直到现在,我对我未来的一切都还在停留在“吃饱不饿”的状态下。我无欲无求,对将来自己到底要过什么样的生活表示好不在意,我不想给自己太多的压力,尤其是在我最心爱的女人离开之后也没有激发起我的斗志。我每天住在八十平的出租房里自由快活,我有一份还算体面的工作,虽然钱不是太多,但也不至于让我衣不遮体,我不玩网游也不喜欢股票,唯一的不良习惯顶多就是爱叼着烟和几个酒肉朋友混迹在东安大街的大排档里,谈谈理想,吹吹牛逼。最大的爱好是愿意花十五分钟坐公交车去时代广场看大爷大妈跳广场舞,我认为看大爷大妈跳广场舞是一种自我洗礼,我能随着那首经久不衰的《月亮之上》想到很多,脑子里想着三十年后,我是否也能像这群大爷大妈一样四肢矫健?我体型精瘦,我想三十年后我肯定练不出大爷们的那身健硕的肌肉,我想象到白发苍苍的自己,满脸皱纹,满脸老年斑,皮肤像是干枯了的树皮一样松弛难看。我从小缺锌缺钙,年纪大了肯定身体素质没有那么好,不能做幅度大的运动,不能随着《月亮之上》左手欢快的搂着对面老太太的腰,如果那样的话,我的老年该是多么不完整啊?万一再点背一点,得了老年痴呆,只能坐在柳树下,手里撕着当天的《人民日报》,嘴里流着黏稠透亮的口水,两眼无神的看着史强一脸布满皱纹的横肉上洋溢着幸福的表情,随着《月亮之上》左手欢快的搂着对面刘平那皮肤松弛如树皮的腰。
即使我想到了如此悲惨的晚年,我也没想过我要现在成个家。我对自己的现状满意的厚颜无耻,即使我老妈曾经以性命相逼,即使我老爸看到我欲言又止的表情,即使我老姐自己都还没出我们家的门还操着我们家香火延续的心,我都没有动摇。
“如果是她,该有多好。她是家,是我唯一想有一栋大房子把她套牢的姑娘,可惜不是她,世界上只有一个她,在我独立横行的这几年,遇到过几个像她的姑娘,但终究不是她。”
我最终还是请了假。
当我站在奢华夸张的售楼处门口时,售楼处门口跟“江南大饭店”门口的布局差不多,永远穿着奇装异服的门卫、保安一个都不少。售楼处门口镶了一个花边红漆的牌子,用苍劲有力的大楷写着“尚明公馆售楼处。”我看见售楼处四排还没封顶的高楼上扯着左右各两条巨幅标语,透过布满混凝土污浊的空气,我轻声念着左边的标语——掌握这座城市,你就是总统!“大气。”我念完后不由伸出了左手大拇指。于是紧接着我又念了右边的标语——我不是总统,但在这里,我依然可以俯视这座城市。“牛逼。”我念完后又不由伸出右手大拇指。
“怎么样?还可以吧?你老姐的眼光不错吧?”我姐在一位售楼小姐的簇拥下来到我面前。
“你哪来的这么多钱?”
“我挣得啊?”
“四十万?你疯了吧你?卞思静,我告诉你,我的人生不需要你来规划,你现在立刻跟我回家,洗个澡,看会肥皂剧,然后早早地睡觉,然后明天到人才市场找份正经工作。以后你要想嫁人就嫁人,要想成家就成家,做弟弟的祝福你,你有你的幸福,我有我的活法,我们虽然一奶同胞,但不代表我们的价值观是一样的,所以在我还没翻脸之前,你最好跟我回家。”
“卞思凡,你丫跟谁说话呢?”我姐歪着头看着我,两眼通红。
“卞思静,你不觉得你很过分吗?我卞思凡即使二十年都买不起这座城市的一间卫生间,即使这辈子都娶不到媳妇,我都不可能让别人替我安排我的后半生。你别这样瞪着我,你最了解我,我亲姐也不行,我知道我在做什么,我也知道你一片好心,但我有自尊心,我一个大男人,让自己的亲姐姐掏腰包给我买房子,给我娶媳妇,我做不到。”
“你丫滚蛋!你什么狗屁自尊心,你算什么男人,你忘了当年范微微的妈当着咱爸妈的面说的那些话了吗?你忘了当年咱爸是怎么进的医院吗?还有,当初你口口声声说范微微如何如何,不图你房不图你车,只是一心一意的想和你好,可结果呢?还不是被她妈硬硬的拆散了?你哭的像个傻逼似的去追她,她妈还骂你自不量力,骂你没出息,骂你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怎样?这就有自尊心了?我实话跟你说吧,本来我也懒得理你,那天咱妈给我打电话,说咱爸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说咱们姐弟俩不能老这么耗着,该开枝散叶了,该让他们二老有个念想了。你问我哪来这么多钱,我告诉你,这四十万只有十万是我的,那三十万是我这十几年来零散往家里汇的钱用来给爸看心脏的,爸妈一分都没动,他们还没忘了当年啊,你难道还不明白吗?你的良心被狗吃了?你在这里理直气壮的跟我谈男人,跟我谈自尊心,你也配!”
“卞思静,你别逼我!”
“我他妈懒得管你!我告诉你,咱俩完了,从今以后,丫没你这个弟弟!滚!”
后来,我姐把手里的购房合同重重的砸在了我脸上,我看见她额头上渗出一层细细的汗珠,嘴唇发白,她布满血丝的眼神里充满了愤怒和绝望,她被我气坏了。
购房合同从我脸上滑落下来时,我姐已经消失在了我的视线里,只剩下对面早已被吓得呆若木鸡的售楼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