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在机场，我一直低着头看着光滑的地板傻笑，我从地板上的反光看到她的倒影，真好看。范微微那天穿的那件浅紫色的呢子大衣，是三年前，我在福礽大楼下的专卖店里花了两千五百块给她买的。那时候我刚任教，拿的还是实习工资，一个月不请假，正好两千块。以前她一直舍不得穿，她说这是小卞同学人生的第一桶金，捧在手里沉甸甸的，穿在身上就有一种特殊的使命感，心里还有满满的幸福感。我说天气凉了，快穿上它，临市秋天风大，你瘦，站在大街上阻力小，穿上它能挡风，能遮雨，还能显身材。
“我能再抱抱你吗？”
“不能，思凡，对不起。”
“那让我再好好看看你。”
“你一直都不敢看我的眼睛。”
“我是怕我忍不住想抱你。”
“思凡，从今天起，我们就是普通朋友了，我即将成为人妻，我的人生将要重新开始，所以我不能再对以前的事有一点的留恋，我现在心里很乱，如果我答应了让你再抱我一次，特别是在这个特别的日子，我怕在以后的日子里我会想起你的怀抱，特别是我不开心的时候我就会想起你的怀抱，我会很痛苦，越痛苦就会越想念，所以我不能答应你，你能理解吗？”
机场的噪音很大，我们周围散布着急匆匆的行人，他们像是按了快进键似的，高速移动在我们的周围。我看不清范微微的脸，我只能从视线中大概的轮廓看到她的嘴巴在动，在和我这个普通朋友对话。
我深吸了一口气，眼珠快速反转，我承认，我还是不敢看她的眼睛。那天，我想了很多，我想的事情憋了一肚子，憋的小脸通红，憋的双眼肿胀，憋的快要发疯。
“思凡，你别这样，我不值得你这样，你应该学会坚强。”
“对不起，其实我真的很想假装坚强给你看，但是我演技太烂，学不会七十二变。”
“好了，我该登机了。”
“范微微。”
“嗯？”
“我再给你唱首歌吧？”
“现在？”
“唱《十年》怎么样？我希望十年之后，我们还是朋友。”
我十八岁那年来临市之前，我初恋把这首《十年》送给我。那天阳光明媚，我们刚刚脱掉奇丑奇丑的校服，刚刚参加完学校举办的成人礼，刚刚撕完死沉死沉的课本讲义，我牵着我初恋的手往车站的方向走。那天是她送我，我拉着她的手，她拉着我的行李箱。很多人都说，一个人从男孩过度到男人的这段时间，后天的性格定型成什么样，往往会受到他初恋的影响。我初恋性格温柔，眼神忧郁，不说话的时候安静的像童话里的公主，说话的时候爱眨眼睛，我喜欢看我初恋的眼睛，水汪汪的，总感觉她的眼睛里能养两条小金鱼；春秋时节，她常常上身穿一件粉红色的帽衫，下身穿一条浅蓝色的牛仔裤，配上白色的帆布鞋。我初恋也扎马尾，笑起来的样子常常出现在我的梦里。
我曾经跟史强讲过我和我初恋故事，那次我在东安大街上喝多了，我和史强醉醺醺的站在马路中间，手脚麻利的脱下裤子，举枪对着来往的车辆撒尿。史强边尿边看着我，路灯常年失修，昏暗的灯光照在他的脸上散发出屎黄的光，他打了个酒嗝，舌头已经不会打弯了，他说如果一个男人说起他的第一次就能想到初恋，那么这个男人就值了，这辈子就鸡犬升天了。我提上裤子，左摇右晃的坐在马路牙子上，点了一支红塔山，看着乌黑无边的天空长叹道，我不说我的第一次也能想到我的初恋，我初恋写了一手好字，唱了一嗓子好歌，她曾经用小楷给我写了一本日记，三百六十五天，一天都不少，我们分手的时候她送给我，说看完了就烧了吧，免得以后让我的下一任看到会闹误会，不好。她最爱给我唱《十年》，她以前总是跟我说，我们现在还小，没有办法预测十年之后是什么样子，我们只有祈祷，祈祷我们无惊无险，平安长大。我初恋是我所见到的姑娘中最善良的一个，她心肠软，脾气好，她也是除了我姐之外对我最心细的姑娘。史强摇摇头说，卞思凡，你别闹，我们聊的不是一个话题，我说的是男人的第一次，第一次脱下对方的裤子，第一次策马奔腾，翻江倒海的对象是我的初恋，多好啊，可惜我已经记不清究竟谁是我的初恋了，也记不清我第一次脱下裤子的对方叫什么名字了。八岁的时候我喜欢上了邻居家比我小一岁的小妹妹，有一天我们一起玩过家家，我不小心在她脸上亲了一下，她的那双小眼瞪得老大，显然被我亲傻了，我说你别怕，我是个负责任的男孩，并且告诉她等我十岁的时候就让她做我的女朋友，可还没过多久，她家就搬走了，从此我就没再见过她。真可惜，我一直觉得如果我到了十岁的时候，她还在身边的话，我一定会履行我的诺言，是她毁了我唯一一次想做好男人的机会，真可惜。我吐了一口烟，我看着满脸春光的史强，我说我给你唱首歌吧？就唱《十年》怎么样？
十年之前，我不认识你，你不属于我。十年之后，我们是朋友，却再也懒得去问候。
范微微听我唱完《十年》后就转身离开了，她带着我的《十年》和我的眼泪离开了。
多年以后，我为一家杂志社效力，每半个月就会在杂志上发表二千字的专栏，内容从我的童年开始讲起，把大部分的记忆留给了我的校服时代，距离新年还有半个月，我仅用了千字就讲完了我在临市这几年的生活，文章末尾写道:在这里我认认真真的谈了一场最世俗的恋爱，认认真真的交了一两个最知心的伙伴，认认真真的感受了一位疼我如生命的家人。不过现在，他们都不在我身边了，他们很少再那么真实的出现在我的生活里，但他们的影响足够在接下来的日子让我苟延残喘的度过我的余生。不知不觉，有一天我看到日积月累写出来的东西，发现一不小心竟写出了一部半假半真的自传，我的编辑看了觉得还挺有意思，就帮我整理成书，放在书店里货架上最显眼的位置，准备堂而皇之的骗那些读者们口袋里的钱。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现在想和我姐坐下来推心置腹的好好谈一谈。
我站在我们家的门口，我听见我姐穿着拖鞋在客厅里走动的声音，我还闻到了饭菜香，我从门缝里闻到了我最爱吃的酸辣鱼，已经晚上七点多了，我饿了。
“我答应你，我去相亲，我不但去相亲，未来三年我还要在临市二环内买一套一百平的二手大房子，我都想好了，二手房不比一手房差，我在回来的路上查了一下，二手房的首付一百平的最低二十万，三年我省吃俭用，十五万总该会有吧，等我挣到了十五万，我再向你借五万，这样首付就有了。我一月工资六千，贷二十年的话每月不到三千，值。姐，我说的话你能听到吗？你开开门，我没和你开玩笑，我知道你听得见，我更知道是你为我好，我也想明白了，我从今以后，什么事都听你的，真的。”
“进来吧。”门开了。我姐站在门口，身上穿着鲜红色的睡衣，头发凌乱的披在脑后，脸上顶着一张惨白色的面膜，我乍一看，以为看到了女鬼。
“卞思静，你想吓死我啊？”
“吃饭吧。”
“……”
“看什么看啊？没见过敷面膜的美女吗？”
“姐，你真好，我就知道你心肠最软。”
“你少来，我问你，你刚才的话可当真？”
“我其实准备坐下来想和你心平气和的好好谈一谈的。”
“没什么好谈的。你自力更生，你不靠天不靠地，你牛。”
“我想了很多。”
“我也想了很多。”
“我觉得还是亲人最重要，所以我也想安定下来，真的，这一路上我连自己的婚礼都想好了。”
“我不想逼你，虽然我是你亲姐。”
“没有人逼我，我去相亲，我得先找到我那一百平里的女主人。”
“吃饭吧，鱼都凉了。”
“鱼和熊掌，还是前者最实惠。”
我吃完晚饭，路过我姐的卧室，我从门缝里看到我姐正在对着行李箱，里面塞满了她所有的家当。她摘下面膜，然后不紧不慢的把她的家当从行李箱里拿出来，然后一样一样的原位放回后，露出会心一笑。
我把自己埋在被窝里，我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我看到了光，很刺眼，当我睁开眼睛的时候，那道光还在，我看了看闹铃上的时间，九点二十分在我脑海里停留了很久。我拍了拍额头，我的头很疼，疼的原因是我他妈迟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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