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露乍寒,天色晦暗,哒哒的马蹄声如雷奔,方夜回城告急——国主遇袭,下落不明。消息源传,用了一日时间商议。
夜雨来得急,噼里啪啦落在琉璃瓦上,阁楼里,他将萤火般的一点光亮压灭,破雷撕出瞬间的光彩,映着他欣然的笑。
净手摊卷,将毛笔蘸饱墨,提笔瞬间,竟忘了为何伏笔,就这样痴痴站着,墨滴在雪白生宣上,混沌中缓缓淌出山水。青石上洇出缥缈的云,那里是另一个世界。隔着水雾,仿佛能听见琴音袅袅,是谁的双手拨弄纤细的琴弦,顺着雨丝寻觅,是他心里向往的暧暧远人村。
月光还是当初的月光,瑶光还是当初的瑶光,奈何,慕容离已不是当初的慕容黎。
今夜,他不再躲在府中,心而神使地走到无灯阑珊处,这是他“失踪”以来,第一次如此冲动。脸朝向月光,保持麻木的端庄。琴声断了,余音消散在雨声里。
他似乎看见了曾经的白衣少年,在烟雨中练武,在寒雪中苦读。
先生卷着竹简说:云对雨,雪对风,晚照对晴空;来鸿对去燕,宿鸟对鸣虫。
他接着背:三尺剑,六钧弓,岭北对江东,人间清暑殿,天上广寒宫。
…………
俱往矣,慕容离敛拢双目,哑着音唤到:“夫子……”
白衣不再,血衣染苦,未敢忘矣。
毓骁有太师,执明亦有太傅,独独他慕容离,死生师友。对此如何不感怀,感念!
陷入深长的记忆中,睫毛颤了几下,翕合嘴唇,嘴角拧出骇人的苦笑,只觉得酸涩瞬间抵得胸腔疼痛颤抖,呼吸扯痛喉咙,一层层剥丝一样拉起,胸前起伏更像在抽搐。月落眸中,凝噎惨咽张口难语。
哎……慕容离长长叹息一声。回到案前,宣纸上密密麻麻的字,却醒目能辩——执明……执明,独重复这二字。他也不清楚……不明白,是何时落下的笔锋。只是收在画轴内,当做一次警戒——不可失神,不可妄为。
纸下还余一页……
“……方夜公子,你就让他进去看看吧!只是睹物思人耳!”
执明轻轻推开梨木门,四处望了望,凄清阁楼,帘风潇潇如林中秋叶。瞧着精简的小舍,并不应该是一个王室应有的简陋,人去楼空,泫然欲泣。
“阿离,你别怕,无论你在哪儿,我一定把你救出来!”
“好了!走吧!”
门扉重重阖上,又灌进猎风,慕容离落回蒲团上。仅这一夜,他竟冲动了两次,若不是子煜闯入,那一刻,他鬼使地迈出半步。这样,数年心血,就付之一瞬了,幸好幸好!
慕容离长舒一口气,捏了捏眉间。小憩间,又被似有若无的推门声惊醒。
……是方夜,他告知今日朝堂商议情况——毓骁先谈和,否便攻。太师太傅应允,执明一意孤行,一心攻城,还将谈和使臣艮墨池抓来了。
“执明把那艮墨池也抓来了!”慕容离秀楚的脸上闪过一丝惊讶,而后又是一副“正常情况”的表情。
“是!现在人关在驿站里,执明国主与毓骁王一早便到了,遖宿领兵的是萧然!”
“执明还是这般胡闹,你切记过两日上了战场,莫让执明前去。”慕容离是无奈的摇摇头,眸底浮现出久违的柔光,像夕阳这沉醉的池塘,芦苇荡起晚风的莲影。
“是……”
慕容离交代完后,方夜便躬身退下,又抬眸多望了他一眼,流露出不忍的眼神,又含着万分的心疼。瑶光先主一生只娶了王后一人,只诞下王子一个。
所以,少主从出生起,就注定是瑶光的王。从未见过后宫之争,亦没有过王位之争。所见皆是晨光月夕,太平长安。谁又能想到,本是韶华之年,却半生用来谋天下,半世用来安天下,半生用来……思既往,半世用来看当下。满腹心机,满腹算计!
2.…………战乱起了
陵光啊陵光,顾十安就是裘振!你为何不信!
星野压垂,号角哀哀!此番天璇穷途末路。火炬开在营外,天璇主帅在营帐内推算,布局,以求得最佳方案,看着眼前大大小小的土丘,被划去亡区,人已接近疯狂……没有没有……,没有生路了,只能殊死搏斗了。
“将军……!”
主帅抬眸一看,是王上来了,他应该行礼!
“见过王上!”
“不必多礼!”陌生的温度,贴在他的手背,熟悉的面孔,渐渐湿润了眼眶,好似过了好长一段时间。他又听见了他唤他将军,才从记忆中抽回来。
“王上请入座!”
坐……,何处坐,这营帐内除却一方矮桌,一袭临时搭起的方床,能坐何处?主帅伸出的手凝在空中,尴尬的杵在那里。
“好!”陵光坐到棉絮上,硬生生的硌得慌,又命人取他多余的棉被来。
“将军为国操劳过度,本王亦于心怀不忍,望将军莫要推辞!”
主帅铜色的皮肤油然飞出几朵红霞,一直绵延的颈部,支支吾吾谢恩。
“那将军休息,晚时孤再来看望将军!”
油灯上的飞蛾浴火自焚了,火光突然剧增,主帅才反应过来,那人已经离去。一别经年,他眼波怜恤,总噙着泪,衣着总是单薄,总在寒风中独立失神。无数次,有个冲动,就是将他掳走,带回山中,隐居田园。
褪去金甲,主帅换上麻衣布衫,明日,他将会拼尽全力,冲出重围,带他离开,告诉他——我就是裘振,顾十安就是裘振。
夤夜里,声声鹧鸪天,主帅将守在营帐外的士兵全部调去守在陵光的营帐。
“将军……”一声细小如蚊的音色,却还是被他捕捉到了。他看着陵光猫着身子钻进来,头上的羽织在地上扫起了一方埃尘。
“王上,你这是……”主帅忙扶起来,光滑柔软的绸缎刺激着常年积累的茧子。轻轻为他拍去羽织上的灰尘……!
“其实,我也自知命数已尽,只是连累了将军!你本可以不管的!”陵光任着他拍去灰尘,拿出一包糕点。
“吃一点吧!我知道你没吃饭……”
十指摊着纸包好的油酥,此时的陵光仿佛是当初的陵光。他还是当初的裘振……
因为隔得近,他闻见的不是饼香,却是陵光身上袭出的荷香,玫瑰瞳里倒影着自己的脸,他想自己的眼里应该也是王上的脸。今夜,他们眼里只有彼此……
主帅拉过君王的手,酥饼滚落地上,陵光一惊,以为自己没托稳,饼沾了灰可如何是好,将军廉洁自律,莫让他把自己看轻了去,忙去捡,主帅却一把将他拥在怀里,指尖绕进缕缕青丝。
“阿陵……”
陵光被突然卷落肩头,脑子不甚清明,只当听错了,主帅的手指摩挲着他的脸庞。他的指尖微凉,他却格外觉得熟悉。
“阿陵……”这次他没听错了,却心乱了神。
“将军许是饿坏了……孤命人送吃的来!”
“只这一次,让我亲近与你!让我唤你阿陵!”言罢,他便吻上陵光的眉心,荷香便馥郁满腔!
“将军愿唤便唤罢!孤去命人送吃食过来!”陵光慌乱移步,紫襟偏在此时滑开一片,露出里面的白衣。
天旋地转一番,腰际像系上了一根长绫,及其轻巧地将他托起,落入软榻上,主帅的脸庞覆盖上去,压得他不敢呼吸。熟悉的气息,眉眼又似故人,陵光望着账顶,如梦如幻。
“裘振……是你吗?”
“阿陵,若可以,我只想将你生生世世锁在身旁!”
陵光望了望他,眼角的红晕染着不解,裘振也没想他回答,
“来世,还愿与你做君臣!”
翌日,陵光从自己营帐中醒来,天色依旧雾霭沉沉,将人拢在无端变化的气囊中。若不是那难以启齿之地隐隐作痛,他几乎认为昨夜是一场梦了。来不及梳洗,他急匆匆跑到主帅账营,问他是不是裘振,他满怀期待,得了一句叹息,得了一个否。
或许经不起梦的幻灭,陵光失魂落魄离开,他只要他的裘振,谁都代替不了,谁也不能代替。
一次失守,再次战败,他也只是麻木听完战报。三次失守,也没改颜,仿佛就定了。
陵光换上战袍,披坚执锐,欲御驾亲征,主帅慌了,一再劝阻。
“将军休要多言,孤王今日就是血战沙场,也要拼出一条活路,我死,民生,我还是赚了!”陵光目光坚定地看着他,没有丝毫犹豫,准备下一场的决战。
“我是裘振……”主帅吼道,目眦欲裂。
陵光倒是平淡如水,回看他一眼,眉眼也没有过多的变化,将账营一角掀起。
“我真的是裘振……”
“都这种时候了,将军也不必编这种谎言来蒙骗孤,是与不是,孤心里也早有底了!”
帷幄还在摇晃,还留着满营的荷香。罢了,此战,胜,则护你一世,败,则替你战死。
陵光还是有些任性,始终没进过他的军营商议战事,这样,胜算更加渺茫了。
思绪困乏之时,一声清冷如水的声音传来,一粒沙石射灭了灯火。营帐立刻被黑暗装满,同时还有更多未知潜伏的危险。主帅警惕地扣在刀柄!
“裘将军……”
那声音凉薄,如同冰雪碎裂,不是阳光晒融的平淡温和,是峭崖上久冻的冰霜刹那间堪破,带着森冷的寒意,如刀近喉。只是已来不及辩清,战火一触即发。在硝烟里厮杀,只为他而战
裘振:唯愿吾王……长享盛世!
于是战火落幕了,在天璇地牢中找到了慕容离。
不久,因疑慕容离谋杀遖宿太师,遖宿王毓骁起兵征伐瑶光,双方未分出胜负,遖宿承诺,永不踏入中垣。而后,又遭仲堃仪算计,即便是曾经视慕容离为宝的执明,也兵临城下,两国商谈,瑶光愿降,慕容离至此下落不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