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尽于此》by季骕
【训诫】
“记住了,想要活下去,便不能动情,”师父的话从来没有在我耳边散去过,“一个杀手若是动情,必定不得好死。”
“记住了没有?”
“徒儿记住了。”
那时跟我一起这么答的,还有唐疏语,我师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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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家堡】
“阳春三月,燕语莺歌,想必师兄神采奕奕。”
才刚刚立春,我便收到了唐疏语寄来的手札,寥寥数语,恭敬、得体又有礼貌,像是不肯再露出一丝一毫人气。
这字句之间的语调,分明是疏离。想要问候近况,却不肯再言进半分,这可真是……
他以为我不知道他喜欢我。
我仔细想了想,提笔道——
“不若趁此春色,小酌几杯,洛阳一叙?”
回信依旧言简意赅。
他只答一字,“善”。
看这干净利落的字迹,像是好好研磨过一番,他怕是还记着上次我说他的字像是醉后狂草? 我骤然失笑,隔日便备马去了洛阳醉春楼寻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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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阳城】
“师兄。”
唐疏语今日穿得很“正式”,一身皂白,春日的阳光纠缠了清风,温柔又缠绵,将他脸上分明的棱角也磨平了一些。我以前看见他的时候,他大多是穿一身黑乎乎的夜行衣,不为别的,就为干活方便。
没错,唐疏语是个手脚麻利的杀手。
这没什么大惊小怪的。
我也是。
“止言今日来得倒是快,莫非等了很久?”止言是唐疏语的字,他这么个沉默寡言的人,取的名字足够贴切了。
“往日路上耽搁着,都是师兄等我,”他轻轻摇头,飘散的发丝裹着浅浅的竹香,晃动的高大马尾不知在撩拨着谁的心弦,“劳师兄费心了。”
“不要这么说。”我知道,他平日里都很忙,堡里最脏的活他接,最累的活他接,没人接的他都干,只要出价够高。
我问过他为什么,他很缺钱用吗?他却扭过头去,不敢看我,我记得当时他是这么说的——
“跟师兄无关,不要问了。”
后来,我也就再也没有问过他这件事。
“师兄等你,多久都是应该的。”我朝他笑,他也朝我笑,“走吧。”
“好。”
他走在我前头,脊背挺得笔直,像一杆顶天立地的翠竹。唐疏语身上向来有不少的傲气,小时候如此,大来也是如此。
“客官,您今日也这个时候来……还是要竹叶青和梨花白么?”小二与他很熟络的样子。
我皱眉,“止言,你经常来?”
唐疏语是使弩的。
小酌解闷,酗酒伤身,若他常来这里喝酒,日后酒气积体,恐怕难免会手抖……我们这样刀尖舔血的营生,手上失了准头和丢了命没什么区别。
“偶尔。”
他与那小二三言两语讲清楚后,便引着我往楼上雅间去了,时不时伸手去触两下楼梯边上扶手——怪了,他往日不是最爱干净,绝对不碰许多人碰过的东西吗?
席间,他的话也多起来,几乎要让我怀疑他今日是不是受了什么刺激。
最后,他掏出一架弩来给我——由上好的精铁打造,煅铸技艺绝妙,应是西湖叶家藏剑所制,弩身流畅,轻巧灵活,正是千金难求的宝器螭吻。
“师兄,生辰快乐。”他说完,重重将弩塞进我怀里,生怕我不接。
“这……你哪儿来的?”
心下是喜欢的,唐疏语能记得我的生辰,唐疏语能专程抠出一点儿时间来替我庆贺生辰,我真心觉得很高兴。
“请叶家人帮做的,”他抬手替我续了一杯梨花白,接着又耐心解释了两句,“不是拿脏钱做的,师兄放心。”
他知道我不喜欢脏的东西。
我低头仔细打量,弩尾上端端正正地用小楷刻了零零壹——这是我在内堡的编号,原本应该属于唐疏语的。
在杀人的活计上,唐疏语动手比我细致得多也厉害的多,若非他将此数拱手相赠,也不该只得个零零贰而屈居我下。
“师兄,这么些年……你多少该有件趁手的东西傍身。”
我擎起那杯他给我斟好的梨花白一仰而尽,“却之不恭,止言有心。”
他也举杯,“师兄,祝寿不如岁月长[注一]。”
“多谢。”
后来,我还想与他聊些别的,他却急着要走了,念及唐疏语住处离这里有些远,我便同他道,“我送送你。”
“不必。”
他拒得直截了当,更像有急事的样子。
“好吧,你路上小心。”
他抱拳,转身便走了,头也不回,只留下他直板板的那张背,挺拔而坚韧,像竹。
唐疏语今天很奇怪,他以前从来不会提出先我一步的,从来……都是他看着我走,这次轮到我看着他离开,总觉得有些说不上的别扭。
我换了一副面孔小心地跟着他。
刚离开酒肆那阵还好,唐疏语走得稳稳当当,甚至脚下生风,在人群中来来去去像条滑溜溜的泥鳅,几乎要我跟丢。
变故生在他走出去一两里地之后。
他走过庐桥,脚步变得有些不着章法,看他快撞上人了,我轻轻拉了他一下。
“小心。”
“多谢。”
我有意藏起了本音。
我不想让他知道我在跟着他。
可是后来又发生了好几次相仿的事情,这便不能不让我上心了。
醉了吗?
不会的,唐疏语的酒量绝对没有那么差。
联想到今日他种种反常表现,这该不会……我大着胆子走到他面前去,伸手在他眼前晃两晃,唐疏语居然无动于衷!
他的眼睛……怎么了?!
话到舌尖拐了个弯,又被我吞进肚子里去了……我便是傻的,看见他今日的所作所为,也该明白,他不想要我知道他的眼睛出问题了!
我按住心里巨大的疑惑,一路尾着他去了他的住处。
———————————————— 【唐疏语落脚的院子】
他的徒弟唐予也在那里。
“师父,我不是跟您说今日不要出门吗?你怎么非……”
唐予看见了我,开口要说什么,我封了他的口,内力传音给他,“别告诉你师父我跟来了,你就假装你师父一个人回来。”
看他还有动作,我威胁式地摸了摸唐疏语刚刚送我的弩,“你不会想知道我是怎么杀人的,师侄。”
唐予恨恨地瞪着我,把他师父扶过去了,“师父,你怎么就非得今天出门? 那谁真的有这么重要么?”
“别胡说。”
唐疏语斜倚在石凳上,面色一片惨白,他扶着石桌,手上抖得厉害,“拿水来。”
明明刚刚还在好好地跟我把酒言欢,这是怎么了……
唐予若有若无地瞥了我一眼,神色很是让人讨厌,“师父,我扶您回屋去吧。”
“不用。”
他收的什么狗屁徒弟,这都看不出来他都走不动路了吗??!
我暗中咬牙,捏紧了拳头。
唐予终于把水端过来了,连着拿来的还有许多瓶瓶罐罐,甚至刀片银针白麻都备齐了。
这是要做什么??!
唐疏语撩起衣袍来,我才看见他背上裹了厚厚的纱,等到唐予把白纱都拆去,底下露出一条几乎要把他劈成两半的狰狞刀口来,从左肩到右腰,丝毫不见心慈手软。
那白纱撕下来染了重重的血迹,整个院子里都笼着一股浓浓的血腥味。他背上的伤口几欲见骨,唐予将一把药粉填进伤口里,他登时就晕死过去了。
唐疏语!
趁着唐疏语神志不清的时候,我一把将唐予捉过来,同他耳语几句。
“你师父怎么回事?”
“你不知道吗?”唐予脸上全是戏谑。
我一急,手上用了几分力。
这种徒弟,送给我我都不要,以后若是有机会,我定要替止言好好教训教训,让他晓得什么叫尊师重道。
“你……松开!”
“现在想说了?”
唐予沉默了一下。
“他前些日子去藏剑山庄打了一把弩,”唐予看了一眼我腰上挂着那把螭吻,“打铁的要他去霸刀山庄找矿。”
“他在霸刀山庄跟人打了一架。”
“回来便如此了。”
我回头看了唐疏语一眼,还没醒。
“他那双眼睛呢?”
“大约也是在霸刀山庄弄的。师父从来不跟我多说这些……”唐予似乎有些心不在焉。
“找大夫看过吗?”
“看过了,估计过些日子就看得见了,本来大夫让师父近几日连床也不要下的,是我没劝住他,唉……”唐予这副假惺惺地自责的样子真是令人作呕。
我拎了他的颈子,把他丢出门外。
“自己呆着。”
“喂,你呢?”
我将唐疏语打横抱进屋子里,“我守他一晚上,没叫你别进来。”
“哦。”
唐疏语很轻,比我想象的轻多了。
我拢了一下他身上的衣服,指尖触到的却只有嶙峋。
太瘦了。
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了。
“止言,张嘴。”我舀了汤药,仔细吹凉,凑近他的嘴边。
他没有睁眼,也没有张口。
他没有听见我的话。
他不知道我在。
我只能端了药看着唐疏语发呆。他那两片薄薄的嘴唇,沾过水,我只能端了药看着唐疏语发呆。他那两片薄薄的嘴唇,沾过水,沾过血,是鲜艳的红,红得惊心动魄。
止言,没事的,很快就不会再难受了。
低头看着手中的汤药细想了一阵,我仰头含了半碗,俯身一点一点哺渡给他。
他很好,没有乱动。
窗外偶尔惊起一两只飞雀,发出哗啦啦的响声。
我喂唐疏语喝了宁神汤,以为他能安安稳稳睡一晚,没想到他在睡梦中似乎仍不得安宁,伸手来胡乱地抓,口中也模模糊糊地说,“师兄……”
“我在。”我握着他的手,蹲在他的床边,蹲了一晚上。
“唐鹜,我喜……”
只说半句就憋回去了,便是在梦里也这样谨小慎微。我理开他耳边纠缠不清的发丝,轻轻碰了一下他的额头,擦净上面的细汗。
“我知道,止言,我知道。”
我知道他很喜欢我。
他还不知道——
我也喜欢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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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闻】
听说早些年的时候唐家堡内堡零零壹和零零贰关系很不错。
听说零零壹是整个唐家堡最神秘莫测的杀手,无人得见其真颜,也无人知其姓名。
听说零零壹之所以能位居零零贰之上是因为他能兵不血刃地解决任务目标。零零贰杀人,而零零壹,诛心。
听说零零壹金盆洗手之前接的最后一单,目标名叫唐疏语。[注二]
言尽于此。
切勿入戏太深。
[注一]祝贺你的生辰,不如陪伴你走过更长的岁月。
[注二]唐鹜杀死了唐疏语,自己也没有善终。
【有情皆孽】
【无情太苦】
【无人不冤】
【无人不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