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为朝。
何为暮。
鹤丸国永根本不知道。他不知道自己离开那个光鲜亮丽的世界已经多久,他不知道自己在黑暗中沉寂了多久。
没有嘈杂的人声。没有鲜亮的色彩。
这里只有黑暗。这里只有正在腐烂的、他曾经的主人。
早在下葬之前,他就已经见过那些陪葬的金银玉器了。奢华到极致。也难怪,那些盗墓者不惜一切都要将它夺走了。
其实鹤丸国永是十分嘲讽人类的。都已经魂归西天了,却还要在死后都想着荣华富贵。
也罢,毕竟自己也是这荣华富贵中的一份子吧。
手指抚过枯骨,金眸盯着那空荡的眼眶。
“贞泰呀……把我当成至宝,于是连死了也要带上我吗?”他笑了起来,指尖划过自己白金色的本体。
身为刀剑,每每总是身不由己的。
鹤丸国永讨厌无聊。他期待着一个转折。无趣地翻动着那些陪葬的珠宝,他觉得自己可能要在墓里待一辈子了。
他不知道等了多久,等到了连逝者的骸骨也风化,他等来了转折。墓穴被人掘开,他终于看见久违的阳光了。他被人看见,被人赞叹,再一次被人当作至宝而上贡。
这次他到了一个自负的家伙手上。鹤丸国永知道他是谁,但他干过的什么名满于世的大事他已经不记得了,他只知道这个男人最后殒身再一场大火里了。
现在这个男人将他赐给了一位臣子。后来,那个臣子死了,鹤丸又到了他的儿子手上。
他再一次上了战场。作为刀剑,能够再次参与战争的感觉实在的太好了。他的本体溅满了鲜血。杀戮的本能驱使着他,本体被捅入敌方的身体,沾上的血是谁的,早已分不清了。
但是他的主人并不给力。他败了。
鹤丸作为战利品被传到了另一个人的手上。后来怎样他忘记了,依稀记得是流离失所的,没有什么可以长期停留的地方,不断辗转。他以为他会重新回到战场,履行刀剑的职责,但是他最后却成为了神社里供奉的神事用的御用太刀。
不再是作为屠戮的利器,反倒是成了驱邪的神剑。
日日夜夜被供奉在刀架上,鹤丸觉得现在的生活倒是有点像回到当初在墓里那时的样子了。
一成不变的。
神社里没有什么别的刀剑,就他一振,他连一个说话的伴都没有。跌宕起伏的日子总是过的很快,但是无聊的日子老是很长。
鹤丸国永讨厌无聊。除了待在刀架上,其他时候就是被人拿下来进行神事。至少有一点好处,那就是会有人帮他保养刀鞘和刀刃。鹤丸国永想道。
也不知道看着神社外面的落雪飘了多少年,也不知道门前的八重樱开了多少季,鹤丸已经不在乎这些了,他再次期待着一个转折。
每天无聊的看着社里的香火燃烧,直到某一天,一个男人来到了这里。鹤丸听见他说,要借用神事的太刀。转折来了。那个男人走到他面前,脸上是惊讶的神情,转头跟神社的巫女们说了什么,接着鹤丸就被带了回去。
再也没有回到神社了。
那个男人和他的家人围着他,不知道在交谈什么,把他拔出来看了又看,最终,把鹤丸送到了一座豪华的府邸里。
鹤丸国永格外的喜欢这里。这位新主人很重视他,但却没有把他日夜带在身边,没有把他当做炫耀的资本,只是把他摆在了正厅,和别的刀剑一起。
他不再寂寞了。
每天去捉弄一下烛台切光忠,和大俱利伽罗开个小玩笑,再和太鼓钟贞宗一起玩闹,把另外的两刃气的不轻。
这才是鹤丸梦想中的生活啊。
有了他们,鹤丸在伊达家的生活每日都是新鲜有趣的。太鼓钟贞宗比他小了太多,但是两人都是那种活泼捣蛋的性格,随即一拍即合同流合污,每天必要的交流话题就是如何如何捉弄烛台切和大俱利。
“小贞,我觉得辣椒粉不错。”
“放蛇的话不会更好一些?”
“都很不错,那就……”
“都用上吧!”
“小贞啊!”鹤丸略带赞赏地摸了摸他的头,“不愧是我鹤丸国永带出来的刃!”
接着两人就去进行“惊吓计划”了。
他们都是刀灵,人类看不见他们,只要在拿辣椒粉或者捉蛇的时候小心不让别人看见悬浮在空中的蛇和辣椒粉瓶子就行了。
于是下人们就经常为那些无缘无故出现在地上的辣椒粉和不知怎么溜进来的蛇而担惊受怕了好一会。
闲暇的时候,坐在走廊里看看园子里的花草也是不错的。
后来,鹤丸渐渐听见风声,据说明治天皇要来仙台微服私访,伊达家的人都忙里忙外,忙着布置宅子。天皇来的前一天,有个下人走了过来,把鹤丸好好保养的一番,并且把他摆在了更加显眼的位置。
天皇来了。他和自己的主人聊了什么,鹤丸不知道,所有刃都不知道。但是,天皇走的时候,鹤丸看见下人们急匆匆跑到他跟前。
于是,鹤丸就被带走了。
作为“上贡”的名义。
天皇对他赞赏有加,爱不释手地一遍又一遍抚摸他的刀身,把他收藏到了皇宫里。
鹤丸国永再次回归了孤独与寂寞。
深宫落雪一年又一年,这段时间比他待在神社里的要长得多,比他待在墓里陪葬的时间还要更长。天皇仅仅只是把他摆在那里充当收藏品,除了定期来给他保养的人,鹤丸也再没有见到什么人了。
美好的回忆让他不再那么无聊,经常回想着,自己笑了出来。
后来的后来,他想起来了。
自己,是去过三条家的。
不仅去过,他还在那里见到了一位极美的刀剑——
“三日月宗近”。
初见的时候,他还是小孩子的样子,刚刚被锻出来没多久,跟随他的刀匠五条国永前去三条家拜访。那时的三日月已经是少年模样,昳丽的容貌让鹤丸盯着他看了好一阵。
三日月对他笑笑,拉着他慢慢在宅子里走动,也不去打扰各自的主人谈话。
“三日月的眼睛里有月亮诶!”鹤丸仔细的凝望着他。
“我可以摸一下吗?”
三日月愣了一下,接着蹲了下来,闭上了眼睛。温热的小手抚上了眼皮,摸了一会,又缩了回去。三日月刚想睁开眼睛,接着眼皮传来的异样触感让他僵住了。
那是嘴唇特有的柔软。
接着他听到鹤丸说:“我亲了你,那你就是我的刀啦!”
三日月略微惊讶的看着他,接着唇角的笑意更深了:“那鹤丸要像人类一样,做我的新娘吗?”
“唔……三日月这么好看,应该是三日月来做我的新娘嘛。”
“不行呀,鹤丸也很好看,而且我比鹤丸要大呀,应该是我做新郎才对的。”
“嗯……那好吧!拉勾勾!”
……
新娘…吗?
鹤丸笑了起来。
现在的三日月,或许也已经和他一样,被囚禁在这深宫里,以“御物”的尊贵身份被人收藏了吧。
毕竟,他可是如此美丽的刀剑啊。
曾经的约定,或许三日月已经忘了吧?但是自己,却是很喜欢三日月的呢。
时间如流云,过了就过了。纵使战争如何蔓延,鹤丸却依旧是被众人赞叹的宝物,即使在战火纷飞的时代,他依旧完好无损,只有难得的几次参战,才在他身上落下了几道无法修复的伤痕。
时光飞逝,岁月蹁跹。战争暂时性的休止了,他被收藏在了博物馆里。其实这和待在皇宫里并没有什么区别,只不过是多了一些和他聊天的伙伴。只不过他的刀身被存放着特定的玻璃柜子里,鹤丸也没办法出去,他无法很好的把自己想要表达的意思告诉同伴,只好闭嘴。
慕名想要来看他的人很多,但是只有特定的时候他才会被转移到另外的地方进行展览。
第一次,他来到了东京。
令他格外惊讶的是,他在这里看见了三日月。
他和他一样,已经是青年的模样了,容貌更加秀丽。
“天下五剑中最美的一振吗?”鹤丸隔着玻璃,与他遥遥相望。
三日月也认出了他。于是他笑了起来,叫了一声“鹤丸”。
三日月端坐在那里,他面前围着很多人,争先恐后的给他拍照。但是他们看见的仅仅是他的本体。他们看不见那个更加俊秀的人。
于是鹤丸也笑了。一天的展览,他和三日月互相做着手势和口型,把他这近千年来的经历完完整整的告诉了三日月。
但是很快,他又要回到那个原本的博物馆了。临走前,他和三日月道了一声“再见”。
他希望能够“再见”。
不过后来,他们的确再见了。一样的是在东京国立博物馆,一样的人流,一样的位置。
但这次,三日月却叫的是“鹤”。
更加亲密的称呼。
鹤丸当做毫不在意的应了他,但是他却像人类一样,觉得自己的心在怦怦乱跳。
他们聊了很多,但是却都没有提到“新娘”。
他果然是忘了吧。
鹤丸想道。
第二次的展览时间不长,鹤丸很快又回去了。
没想到,第三次再见,终于是以拥有人形的方式了。为了保护历史,鹤丸成为了银发金眸的付丧神。
同样的,三日月也成为付丧神。
绀蓝色的头发,绀蓝色的眼眸以及金黄的新月。这怎么不让人心动。
第三次的相遇。
称呼再一次变了。不再是“鹤丸”,不再是“鹤”。鹤丸和三日月相见那一天,他看见他穿着深蓝色的狩衣,头发上绑着金黄的流苏,唇边是一如既往的笑容。
三日月走了过来,鹤丸正想开口说些什么,接着唇瓣便被人堵住,牙关被柔软的舌头灵巧地撬开,与他的舌纠缠在一起。
等到一吻结束,鹤丸还是晕晕乎乎的,他感觉到三日月抱住了他,于是他也用力拥住了三日月。
“终于见面了呀……我的……新娘。”
后来鹤丸就和三日月在一起了。
“原来你还记得那时候的话呀,”鹤丸坐在走廊上晃着腿,“我还以为你忘了呢。”
“怎么会,”三日月蹭蹭他的鼻尖,帮他把一束碎发撩到耳后,“我们拉过勾勾的呀,怎么可能忘了。”
“也是。”鹤丸站起来,拍拍羽织上的灰尘,伸了个懒腰,把放在旁边的白金色太刀拿起来,拉着三日月往前走。
“要出阵了哦,老头子可要加把劲。”鹤丸笑了起来,阳光融化在他璀璨的金眸里。
满月与新月,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吧。
有着新月刃纹的太刀出鞘,预示着战斗的开始。手里的太刀舞的飞快,迅速的就把面前的敌人消灭。三日月不再多看一眼,快步小跑过去支援鹤丸,帮他挡下了敌人从背后砍下的一击。
“哟!老头子动作挺快呀!这次可就多谢你啦!”鹤丸甚至还有闲暇时间吹了声口哨,纵身一跃跳到三日月背后,手起刀落砍下了一振太刀的首级。
“还你的人情!”
“鹤啊,认真一点呀。”三日月嘴上说着,手里动作不停,把近身前来的敌人击败。
一轮敌人消灭完,鹤丸抖抖羽织,收刀入鞘,本以为就这样结束,没想到身后的时空突然裂开一条缝,从里面走出来浑身散发着杀气的敌刀,还冒着危险的蓝光。
“是检非违使!”髭切叫了一声,眼神一凛,连忙冲鹤丸喊道:“小心!鹤丸!他们朝你那里去了!”
鹤丸急忙回头,刚想拔刀抵挡,但已经来不及了,对方的刃尖几乎都要刺到自己了。
“嗤啦——”的一声,是刀剑划破皮肉的声音,鹤丸瞳孔骤缩,难以置信地望着挡在自己身前的三日月。
“你没事吧!”鹤丸扶住他,抱着他侧身躲过攻击拔刀把敌人砍成了两截。伴随着黑雾的消散,鹤丸趁着空闲时间察看了三日月的伤势。
一看不要紧,看了鹤丸都要心疼死了。从小腹处划开了一个大大的口子,鲜血从里面不断渗出。“三日月!你还好吧!”鹤丸胡乱地从衣服上撕下布条给他草草包扎几下,一个转身砍倒想要偷袭的几把短刀。
“没事的……回去手入就好了……”三日月浅浅的笑了一下,以刀为支撑站了起来。
三日月其实是在安慰鹤丸。这谁都知道。他的伤势,怕是已经接近重伤了。因为这地方走了太多次,充其量只是练级捡材料的地图,所以审神者并不担心,因此队伍里并没有安排极化过的刀剑,这一下来了检非违使,能不能全员安全回到本丸都是个问题。
每个人都挂了彩,最低都是轻伤,作为队长的髭切见大家都坚持不住了,朝大家喊了一声:“走!把这一队敌人打到倒就撤退!不要恋战!”
鹤丸已是中伤,为了照顾到三日月,他不得不咬牙坚持下去。三日月也忍着伤痛,负责击退那些意图奇袭的敌刀。但是伤势过重,这会又挨了几刀,哪怕是作为国宝的天下五剑也坚持不住了,眼前景物开始模糊,手上的刀也握不紧了。
杀戮。
鹤丸挥刀刺进一把打刀的胸膛,眼前被血色遮蔽,他刚回头,便看见三日月被一把太刀刺穿了胸膛。
破碎。
他的本体掉到地上,新月形的刃纹裂了开来,刃尖那里已经断了,上面还沾着敌刀的血。
毁灭。
鹤丸冲过去抱住了他,用力斩杀了那把太刀。他不顾一切地用力抱紧了三日月,在他的唇上落下一吻。三日月的身体开始渐渐变得虚幻,碎裂成白金色的光芒。
死亡。
三日月碎刀了。当他彻底消逝的时候,他叫了一声“鹤”。再无新月。亦无三日月宗近。他眼中那轮金黄的月牙已经破碎成了光,围绕在鹤丸身边。
鲜血。
鹤丸提刀站了起来,将三日月本体的残骸收进了羽织。挥刀。迎面袭来的敌人全部被他一刀了结。浓重的黑暗染上他银白的头发,鲜血漫上他金黄的双眸。再无满月。亦无鹤丸国永。雪白的羽织被黑暗侵染,双眸已被鲜血浸透。
——
暗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