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史头住在离邢家南镇几里路的路台营村。因为老史头给焦家扛的是长活,夜晚要轮值守夜,所以经常住在焦家。没事的时候也常回家住住。今天从保定回来后,老史头就回家了。史槐田蹲在炕头吧嗒吧嗒吸旱烟,他老婆周秀芝,人称周婶,坐在旁边纳鞋底。周秀芝见自己老汉自打去了趟保定府回来,进了家门就话不多,还一个劲地吸他那熏死人的旱烟。周秀芝心里在想,是不是老头子在城里见着焦家少爷,想儿子了?但老头子回来说他在保定没看见焦少爷,反而老二大鹏说见着焦少爷了。老史头一听老二在保定见着焦家少爷守臣了,忙问在哪见到的?大鹏因为是在戏院和妓院见到的,不好意思开口,就推说,也许是看走眼了,不敢肯定。为何老史头这么在意老大史进的消息呢,是因为史进自从离开家去了南方,开始还捎信回来,告诉自己在黄埔军校上学,毕业后分配到陈诚的部队。1927年4月,***开始清党,抓共产党,就再没消息了。据说老大在南方参加了共产党,所以才不敢捎信回来,怕连累家里。半年多前,国共又合作了,按理老大应该没事了,咋就不捎个信回来呢。这是今晚让老史头闷闷不乐,一言不发,想事的原因。老史头想的是,老大是否还活着?
周秀芝纳的这千层鞋底是给她大儿子史进的。他跟老史头的心思不同,女人嘛,尽喜欢往好里想,***杀共产党那么厉害的时候,周婶都从来就没想过她的大儿子还在不在的问题。她觉得自己的大儿子福大命大,没人能克。所以,给老大的鞋子她照做,至今儿为止,她给老大做的鞋已经垒得老高了。
周秀芝一共为老史家生了俩娃,老大史进,小名叫大进,老史家就数大进命最好。因为大进跟史槐田扛活的焦老爷的儿子同岁,加上焦老爷人心善,见了大进生得聪明伶俐就心生爱意,见既然大进跟自己儿子同岁,就让大进做守臣的伴读,一直跟着焦守臣读私塾。周秀芝和老史头都明白,焦家对史家可是有大恩大德的,如果不是焦老爷发善心,老史家的孩子做梦都不敢想读书的事。读完私塾,焦守臣继续进城读了几年洋学堂,而史进就在家务农。
一百多年后的人根本无法想象,上个世纪二十年代是个什么样的年代,那是个风起云涌,热血沸腾,改天换地的年代,大变革的年代,革命的年代。史进读了书后,心大了,眼界也大了,加上那几年外面的世界风起云涌,年青人都想有所作为,外面的世界诱惑太大,血气方刚,怀揣一个报国之心的史进,终于想离开家,去外面的世界闯荡了。有一天,老史头放了工,回到家,老伴周秀芝手里捏着个纸条,说是老大今天离开家时留下的。周秀芝不识字,老史头更不识字,正好去外面耍的老二回来了。老史头把纸条递给老二,让念念,看上面说了些啥。老史头至今还记得,当他拿着纸条让大鹏给念的情形。
稚气未脱的,刚到发蒙年纪的史大鹏照着纸条念道:“尊敬的父亲母亲,孩儿为了前途,为了国家,不得已离开家,离开二老,请原谅孩儿不孝。”
大鹏念完了,老史头以为还有呢,就问:“没了?”
大鹏:“没了。”
老史头把大鹏手里的纸条拿回来,又翻来覆去地看了几遍,他不相信自己的老大那么有学问,离开家只写这么几个字。老史头念叨道:“咋就不多写点,戏里都说,儿子离家出去闯荡,都还能唱一段呢,这老大读了那么多书,咋就写这么几个字?”
大进走后一共来过六封信,加上这张纸条,老史头都把它们收藏在一个木匣子里,像宝贝似的藏着。想老大了,就拿出来看看。尽管上面的字他一个都不认识。但他觉得这些信件就代表儿子,他只要一触摸到这些信,就觉得跟儿子在一起了。
说起老二史大鹏为何也识字,还有一段要说。老二史大鹏比哥哥整整小了十岁。别看现在他人长得牛高马大,实际上才刚满十六岁,史大鹏不像那种光长个子,不长脑子的傻大个,他脑子甚至比他哥还好使。有次大鹏拿起哥哥的书,翻到其中一页,指着里面一个字,问哥哥,这字怎么念,啥意思?史进随口念给他听,然后告诉了他字的意思。过了几天,史进想起这事,有意想考考这个弟弟。就拿出那本书,问:“大鹏,你还记得上次你问哥的那个字吗?”
大鹏毫不犹豫地翻开书,找到那一页,指着一个“寒”字,说:“就是这个字,念寒,就是冷的意思。”
大鹏让史进惊得几乎掉了下巴。他没想到自己弟弟居然有如此天分,实在难得。从此后,他有空就教大鹏识字,大鹏也很好学,遇上不认识的字就问史进。哥俩在镇上转悠,史进经常指着店铺的招牌考大鹏,甚至连安民告示都不放过。等镇上的招牌都认完了,为了考大鹏认字,他俩还专程去过保定府逛,沿着热闹的西大街满街转悠,大鹏遇上店铺的招牌张口就念,一点不怵。史进知道,学东西不怕人笑话是最基本的素质,自己弟弟就具备这种素质。等史进离开家的时候,大鹏已经能识一千多字了,这当时在乡下可是件了不得的事。所以,大伙都喜欢大鹏,连焦焕良一家知道这事后都高看他几眼。
周秀芝:“老头子啊,你这是咋回事呀,自打你从保定回来,你就没话,一个劲闷头吸烟,你倒是说说,你心里究竟搁的是啥事呀。”
老史头依旧不吱声,连个“嗯”都没有,眼睛直勾勾地望着那盏豆油灯。豆油灯的小火苗一动不动。
周秀芝:“你干哈呀,出魔怔了?总得有个话呀,你说俺跟了你这么多年,俺还能不了解你,你定是在外面遇到什么难事了,有啥难事,说出来,俺也跟你想想办法。”
“秀芝啊,你也别想太多,俺还能想个啥?不就是大进吗。” 老史头终于开口了。
周秀芝:“咋就突然想起这事来了?”
“大鹏不是说,在保定看见老爷家的守臣了吗,守臣跟咱家大进可是一块长大的,都念的是军校。外面在传,咱家大进是共产党,俺寻思这话可能是真的,不然大进不会不给家里捎信啊。前些年剿共闹得那么厉害,俺估摸着大进怕给家里惹麻烦,所以才断了信。可眼下国共又合作了,也不剿共了,按理说,大进应该往家里捎信了呀。”
周秀芝:“你说的是这么个理,咱大进是个懂事的孩子,总是遇上难事了,不能往家里捎信。”
“你说咱大进会不会不在了?”老史头终于说出了埋藏已久的心里话。
“死老头子,俺不许你这么说,你这个乌鸦嘴,咱大进好着嘞。” 跟老史头怀疑自己的大儿子已经不在人世不一样,周秀芝不仅相信自己的大儿子还活着,还是一种实实在在的牵挂,信念。老史头怀疑大儿子可能不在人世的念头从没在周秀芝的心里出现过,所以,她的生活才会如此平静。
老史头:“还有件事,咱也得想个法子。”
周秀芝:“还有啥事?”
老史头:“这回在保定,我见大街上好多募兵的,你看咱大鹏虽然才十六岁,但已经像个大小伙了,俺担心咱大鹏被募兵的抓丁。”
周秀芝:“那咋整呢?”
老史头:“你这话问的,我要是有法子还担心个啥子。”
周秀芝:“那不是保定府抓丁吗,以后让大鹏别去就行了,老实在乡下待着,总不至于上家里来抓吧。”
老史头:“那哪有个准儿,大马路上抓走的多了去了。”
周秀芝:“唉,大鹏咋还没回来?”
老史头:“今晚在东家值更。”
清晨。大鹏已经在院子里练了一趟拳了,出了身汗。他来到井边打水,在井边擦汗。
焦敏昨晚睡得早,今天起了个大早。好久没回家了,她想到处转转,就出了后院的门,进到前院。见大鹏在井边擦汗,就走了过去。
焦敏:“嗳,大鹏。” 焦敏还是跟往常一样,跟大鹏打了个招呼。
大鹏抬头一看,是小姐,连忙穿上衣服,朝小姐躬身,咧嘴笑了笑,也不说话,一副憨态可掬的样子。
焦敏:“你没生我气吧?”
大鹏一头雾水:“生气?”
焦敏:“昨儿我踢了你一脚呀,瞧你嘴巴,都肿了。”
大鹏憨厚地笑道:“这算个啥。”
焦敏感叹道:“时间过得可真快,一眨眼,你都长成大小伙子啦。瞧你这身板,都赶上你哥了。”
大鹏又咧嘴一笑。
“大鹏,你哥大进有消息吗?”
“回小姐,没有。”
“大鹏,你咋那么见外呢,一口一个小姐,你咋不把我当姐呢?”
“小姐,我可不敢高攀,俺是给你家扛活的,怎敢做你弟呢。”
“瞧你说的,我都管你哥叫大进哥,你自然就是我弟啦。”
大鹏知道,哥哥没走之前,小姐就管哥哥叫大进哥。但她从来就管自己叫大鹏,没叫过弟弟,一下子受宠若惊,不知如何回答焦敏。
“大鹏,姐问你件事,你对姐讲实话。”
“小姐,你问就是,但凡俺知道的,一准告诉你就是。”
“你哥真是共产党吗?”
大鹏当然知道共产党是要杀头的,“回小姐,这事…… 俺可真不清楚。”
“镇上人可都这么传。瞧把你紧张的,没事,现在国共合作,共同抗日了。”
这时候傅管家进了院子,见到小姐在,连忙过来打招呼:“哟呵,小姐在呀,今儿咋那么早。”
焦敏:“傅叔早。”
傅管家知道小姐平易近人,没有小姐架子,偶尔会跟下人们闲聊几句,“小姐,您这是跟大鹏说事呢,还是唠嗑呢?您有啥事,尽管吩咐好了。”
焦敏:“傅叔,我跟大鹏唠嗑呢,您有事忙你的去。”
傅管家:“今儿没啥事,咱家头等大事就是把您给接回来,您现在回来了,全家都放心啦。” 焦敏:“感情我还让大家担待了,这个情我哪还得清呀。”
傅管家:“小姐,您可别这么说,您要是这么说,就是打我脸了,说明我办事不利,把您给得罪喽。”
焦敏噗呲一笑,“傅叔,你可真是,心眼跟女人似的,好了,您也别瞎想啦,昨儿个您绑我,我不记仇,那都是我爹的主意,我还能不知道?”
傅管家一听小姐这么说,就笑了,“小姐,您这么说我可就放心了。那您先聊着,我上老爷那看看。” 说完,傅管家径直进了后院。
焦敏看着傅管家进了后院,转过脸对大鹏说:“大鹏,听说你在保定见着我哥了?”
大鹏心想,怎么这事传得这么快,除了我爹娘,我也没跟谁再说过这事呀。“回小姐,您听谁说的,我没说过呀。”
焦敏:“狗剩跟二太太说的,你跟狗剩一块去的,难道不知道?”
大鹏:“回小姐 …… ”
焦敏打断大鹏的话:“喂,大鹏,你一口一个回小姐,跟我还那么见外?我可不爱听你这么说话。”
大鹏是在爹娘整日唠叨焦家对他们史家的恩德的环境下长大的,所以,大鹏对焦家人的恭敬是出于感激和真心。但越是这样,让人感觉越显生分。见小姐不高兴了,憨厚地咧嘴一笑,“是,姐。”
焦敏:“那你跟我说说咋回事呀。”
大鹏就把他跟狗剩在戏园子看戏时见着少爷的情形说了,当然没说在妓院也见到了少爷的事。
这时候狗剩从屋里出来了。见到小姐,他躬身请了个安,见小姐正跟大鹏说话,就识趣地到马厩里打扫马粪去了。
大鹏:“姐,您要是没啥事,我得干活去了。”
焦敏:“去吧。”
焦敏说完,一个人出了前院的大门,去镇上闲逛去了。她昨晚已经想好了,现在国难当头,学校已经停课,她即便回去也是面对空空的教室。再说自己再一味地往外跑,让爹娘操心,也不太合适,不如安下心来,在农村办教育。其实,中国最缺教育的是农村。她今天这么早起来,就是想去镇子上找找看,有没有合适的房子做教室用。
昨晚跟爹娘唠嗑,爹爹问她在家想干点啥?焦敏说想办教育。她想把村里到了读书年纪的孩子组织起来学文化,学认字。在自己家里找个大点的房子做教室。大太太听了女儿的主意很赞成。而焦焕良则摇头。焦焕良说,既然办的是公益就得体现公益,用咱家私人房子办公益,人家还以为你办的是私塾呢。再说,弄那么多孩子在家里,整天吵吵闹闹的,家人受不了。
焦敏见爹爹不愿意腾出房子给她当教室,有点急了,“爹,那我不管,总得让我干点事,不能让我活活在家憋死吧。”
焦焕良一见闺女急眼耍起小姐脾气,不管不顾了,看来得当个事办。他嘴含住水烟壶,眯着眼在想辙。焦敏:“爹,你说句话呀。” 半晌,焦焕良睁开眼,吐了口烟,慢条斯理地说:“这事嘛,既然是办公益,就得像个公益的样子。咱镇上的村公所还是能腾出间房子办这事的,不过,这事我一人说了不算,得跟几个理事商量商量。”
焦敏一听,高兴地搂住焦焕良的胳膊,撒娇地说:“爹,您真是俺亲爹啊。”
焦焕良:“你这闺女,什么话,不给你办事,就不是你亲爹啦。”
焦敏:“还是爹想得周全,村公所本身带有公益性质,用它办教育名正言顺,加上那里也宽敞。”
小镇不大,转眼间焦敏就到了村公所。其实应该叫镇公所,因为是村子大了改的镇,人们叫村公所叫习惯了,改不了。村公所是个一进的院子,进了院子的正面是一间大的议事堂,旁边各有一间小耳房。然后是左右两边排开的杂物房、茶水房、库房之类的房间。由于过去县里的官员和官府信差都是骑马来的,所以还有一个牲口棚。
焦敏将村公所的房子一间间挨着看了一遍,她选中了左侧那间耳房。可是,房子里除了一张八仙桌和几个椅子,连块黑板也没有。从村公所出来,焦敏就在琢磨,镇里哪里有课桌和黑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