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中,一辆马车向保定疾驰而去。车内坐着金大夫和傅管家,驾车的是史大鹏。傅管家临上路已经从姚得贵连长嘴里知道保定已经落入日军手中,且路上金大夫也告诉了那个要请的西医大夫住的位置。他估摸着快到保定了,就从车内向外张望,心里在想:怎么路上不见了逃难的人?日军既然已经占领了保定,还能自由出入城门吗?马车是赶进城去,还是留在城外藏起来?他怕的是日本鬼子抢了马车,他们靠两条腿是赶不回来的,那样的话,可就把少爷给耽误了。
赶了一整夜路,这时天已大亮。远处的保定城门楼子已经隐约可见。傅管家招呼大鹏停车,然后自己下车朝远远的城门楼子望去。城门楼子还是像以前那样巍峨耸立,不同之处是城楼上插着日本的膏药旗,旗子上红红的圆坨坨特别扎眼。城门洞子里有站岗的日军把守。看到日军,他更坚定了把马车留在城外藏起来的想法。
傅管家招呼金大夫下车后,对大鹏说: “大鹏,把马车赶进地里藏起来,你在这等着,我跟金大夫进城去。记住,千万别乱跑,在这等着。”
吩咐完了,傅管家跟金大夫朝城门走去。
史大鹏把车赶进庄稼地,找了个草垛子把车藏了起来,自己就找了颗树爬上去,远远地望着城门楼子的方向,等待傅管家他们回来。
傅管家跟金大夫进城门时,站岗的日本鬼子搜了身之后就放行了,倒是比想象中的顺利。傅管家和金大夫都是第一次见到日本兵,都害怕,心跳得砰砰响。等过了岗哨进到城里了,傅管家才长吁一口气道:“谢天谢地,总算进来了。一会出城应该问题不大吧。”
金大夫也不吱声,他引导傅管家去到那位西医大夫家门口,对傅管家说道:“保不定赵大夫已经逃难去了,现在就看咱们的运气了。” 说完伸出手,扣住门环敲了两下,里面没动静。金大夫与傅管家对望了一下,脸上露出失落的神色。接着他又敲了几下,里面有声音传出来:“谁呀?”
金大夫和傅管家一听,大喜过望,金大夫回应道:“ 赵大夫在家吗?我是邢家南镇的金大夫,我有急事找您啊。”
“哦,是金大夫啊,这兵荒马乱的,你咋来了,你等着,我这就给你开门。”
门“吱嘎”一声,打开了。赵大夫探出头来,朝门外的两人瞅了瞅,认出了金大夫,“快,快进来。”
……
赵大夫拎着药箱,与傅管家和金大夫三人急冲冲地来到城门下,准备出城。鬼子刚占领保定,只许进不许出,前面想出城的人都被拦了回来。傅管家一看这情形,开始急了,他对赵大夫说:“鬼子不许出城,这下咋整啊。”
赵大夫是学西医的,见过世面,安慰道:“别急,总有办法的,你们跟紧我就是了。” 赵大夫从容地走到岗哨前,脱掉礼帽,躬身笑着跟鬼子打了个招呼,然后叽里呱啦地跟鬼子讲起日本话来。
傅管家在旁边看得愣愣的,心想,乖乖,没想到这赵大夫居然会说日本话。傅管家心里的一块石头算是落了地。
赵大夫将手里的药箱举起给鬼子看。鬼子翻开药箱,见里面装着听诊器和手术器械之类的医疗器械,果真是个医生。鬼子挪开路障,放赵大夫一行三人出了城门。
一出城门,三人都不约而同地加快脚步,生怕鬼子反悔,又把他们给抓回去。等走出了一里地,远远地看见大鹏和车已经在等着了,傅管家这才放心地喘了口气道:“行了,这下算是妥了。嗳,今天可是幸亏了有赵大夫在,不然哪里出得了城门,我们要是被困在城里,老爷可是会急死,少爷的命就没了。”
史大鹏远远就看见傅管家领着两个人过来了,就下了树,赶紧把车赶上道,候着傅管家他们。
傅管家招呼两位大夫上了车后,朝大鹏一挥手:“大鹏,快走,老爷还等着大夫救命呢。”
史大鹏扬起鞭子,朝空中打了个响鞭“啪” ,一挂马车沿着官道急速地向高阳县方向驶去。
……
一行人进到镇上,已经是掌灯时分。大鹏将车赶进前院,车还未停稳,傅管家就迫不及待地从车里跳了下来,车刚一停稳,他就掀开帘子,将两位大夫让下车来。一行人急速地进了后院。
院子里,老史头和狗剩他们用奇怪的眼光注视着傅管家一行人急匆匆地进了后院。狗剩凑了上来,问正在卸车的大鹏:“嗳,大鹏,你这是上哪了?”
史大鹏刚想说,忽然想起傅管家交代过,这事对谁都不能说,“狗剩哥,你别问了,傅管家交代过俺,不能说。”
“哟哟哟,瞧你这德性,还不能说,咋啦, 这一晚上功夫,你就成了二管家啦,跟我还保密。” 狗剩不满地说。
老史头只看着大鹏,心里在揣摩,这傅管家带着大鹏出去了一整天,究竟咋回事。
黑蛋:“大鹏,俺们不问你啥事,可你昨晚去哪了总可以说吧。”
大鹏抿了抿嘴:“这也不能说。”
“真是个死脑筋,打上次带你去保定玩我就看出来了。”
“狗剩,你这是咋回事,人傅管家不让大鹏说,自然是有他的道理,你别再逼他了。大鹏,吃饭了没,没吃,你先去吃饭。” 这时候,院子里已经围了一堆看热闹的,老史头对大家说:“行了,大家都散了吧。”
傅管家领着赵大夫、金大夫进门时,大太太、二太太和焦敏正围坐在焦守臣床边戚戚垂泪。焦焕良则独坐一旁黯然神伤。他们一见傅管家领着大夫进来,立刻由悲转喜,仿佛天降保佑的菩萨。
赵大夫快步来到床前,先摸了摸焦守臣的额头看发不发烧,然后掀开他的衣服,挪开那块盖住伤口的毛巾,顿时一股气泡夹着血水从胸前的创口处冒出来,赵大夫赶紧重新捂住伤口。再掰开眼结膜看看失血情况,然后从药箱里取出血压计,量过血压后,又拿出听诊器,放在焦守臣胸前,不断地挪动位置,听肺呼吸音。
焦家全家人都紧张地注视着赵大夫的每一个动作,想从他每一个动作中解读出一些伤情信息。大家都盯着戴金丝眼镜的赵大夫聚精会神的脸。空气仿佛凝固住了。
赵大夫终于收起听诊器,转过头,对焦焕良说:“子弹打中了右肺,左肺还好,血压有点低,现在判断,血是止住了。”
“那还有救吗?” 大太太急忙问。
“目前看来有希望,只要不继续出血,不过还要过一关。”
“什么?还要过一关?” 大太太刚安下的心,又悬起来了。
“是,细菌感染是一关,这就看他身体的抵抗力了,只要过了这一关就会好的。”
“赵大夫,我哥平时锻炼,他身体很棒的。”焦敏一厢情愿道。
“这很难说,看他的造化了。现在要马上把伤口封闭掉;然后改善他的呼吸,把胸腔里的积血抽出来。大家回避一下。”
大家都连忙从屋里出来,只留下金大夫和赵大夫在屋里。
焦焕良焦虑不安,反剪双手在院子里来回踱步。
焦敏和二太太搀扶着大太太。傅管家见状,连忙唤大太太的贴身丫头秀兰进屋搬来一张椅子,给大太太坐下。
焦焕良招手,让傅管家过去。傅管家来到焦老爷面前,垂手而立等待吩咐。
“老傅,你去备间屋子给赵大夫歇息。记住,要收拾干净了,医生讲卫生。哦,对啦,还要备一间,给姚连长。”
傅管家领命而去。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金大夫出来招呼大家进去。
大太太一进屋,就看见赵大夫抽出来的一盆血水在地上放着。大太太信佛,看不得血,顿时一股恶心味道冲上了头,差点吐了,他连忙用手绢捂住嘴。
焦焕良看着床上的儿子似乎呼吸比原来平顺了许多,紧蹙的眉头舒展开来。他小心将赵大夫拉倒一边,小声问道:“赵大夫,咋样了?”
“目前看是稳定下来了,因为失血过多,已经从昏迷中醒过来了,现在是在昏睡,再观察两天看看。” 赵大夫看着沉睡中的焦守臣说。
焦焕良一听赵大夫的话,终于脸上露出了笑容,“赵大夫,这真是辛苦您了。您说得观察两天,我想请您再留两天,您看这…… ” 焦焕良欲言又止。
“ 好吧,我留下,观察两天。不过说好,就两天,不能再多,我还有病人等着我呢。”
焦焕良一听赵大夫这么爽快就答应了,不免心里大喜过望,能挽救他宝贝儿子的性命,他恨不得给赵大夫磕头。焦焕良本想说,诊金他会翻着倍给,可转念一下,人家赵大夫念的是洋学堂,不是那些坐堂的郎中,当面谈钱未免太俗,显得掉价,便忍住了到了嘴边的话。
“赵大夫,您这一路奔波,也辛苦了,要是没事,就暂且歇息一下,我已经让下面给您备好了房间。”
“也好,你安排人守着,有什么情况,随时叫我就是。”
“还有您,姚连长,这回多亏了你,守臣才捡了条命,你也是咱焦家的大恩人,你看看,这衣服都成啥样了。” 焦焕良摸了下姚得贵身上百孔千疮的军装,“老傅,给姚连长找套衣服换上。”
姚得贵“啪”的一个立正,举手敬礼:“谢焦老爷。”
“老傅,带赵大夫和姚连长下去休息。” 焦焕良吩咐道。
傅管家领着赵大夫和姚连长出了房间,歇息去了。焦焕良这才有功夫招呼金大夫。因为跟金大夫非常熟悉,焦焕良也用不着寒暄客套,“ 金大夫,这次幸亏有您,不然,守臣可是凶多吉少啊。”
“哪里哪里,你我还客套什么,守臣也是我看着长大的,能不尽心尽力吗。”
“金大夫,那咱们借过说话,请。”
焦焕良和金大夫来到厅堂,分别坐下。金大夫端起佣人刚斟上茶,呷了一口。
焦焕良:“金大夫,这回你可是帮了我大忙了,我得怎么感谢你才是呀。”
“嗨,焦老爷,您客气了不是,应该的,应该的。”
“哎,我想起来了,这赵大夫的诊金该怎么给呀?”
“赵大夫的诊金一般是我的两倍。”
“喔,不多,不多。嗳,金大夫,这次去,保定的情形如何?”
“城里的房子毁得差不多了,老百姓基本跑光了。”
“你觉着这鬼子啥时候会来咱这地方?”
“这可不好说,不过看鬼子这动静,一时半会还到不了咱这。你想想,鬼子现在是占了保定,再往下就得占高阳县城,占了高阳县城才轮到咱们这里。”
“哦,我明白了。原来许老爷没跑是因为鬼子暂时还来不了。”
金大夫笑了笑,“您也知道许老爷要跑了。”
“这镇上谁不知道呀。”
“焦老爷,有句话不知当问不当问。”
“哎呀,金大夫您跟我还客套个啥,有啥话您直说。”
“焦老爷,那我可说了啊。” 金大夫稍微顿了顿,问道:“你咋不打算跑呢?”
焦老爷爽朗一笑:“哈哈,这个呀,不瞒你说,我思来想去,往哪跑啊,再说我跟许老爷不一样,我的家产都是地,带不走啊。许老爷是开铺号的,货早换成银子啦,随时可以走。我带着一大家子跑到南方,去重庆,我盘缠不够,全家喝西北风去啊。”
“您说的也在理。不过我想,即便日本人来了,也没那么大事。常言道,皇帝轮流坐,明天到我家,哪个皇帝来了,都得让老百姓活命,有饭吃,是不。”
“金大夫,此言差矣。这日本人可是外族,它来是要咱们亡国灭种来的。”
“那大清朝不也是异族吗,咱老百姓过得不还是大明朝的日子吗, 连科举都没变过啊。”
“那可不一样,清朝满族再怎么说也是咱中国地界上的少数民族,跟咱汉族是哥哥跟弟弟的关系。那日本人跟咱可不一样,那是倭寇,最简单了,日本人讲话咱能懂吗?不懂呀,可满族人讲话咱就能懂,不是吗?所以说,****都号召要抗日了。”
“不过今儿白天在保定见着的日本人,长得跟咱也差不多呀。”
“差不多他也是异族,是倭寇。”
正说着,秀兰进来了,她面带喜色道:“老爷,大太太请您快过去,少爷他醒过来啦。”
这消息让焦焕良高兴得倏地一下站起来,三步并作两步去了儿子的房间。一进门,见大太太跟女儿正跟儿子说话,快步来到床前,见儿子已经睁开眼了,尽管面无血色,但终究是有了生气。焦焕良一把握住儿子的手,百感交集,眼泛泪光:“守臣,我的好儿子,你终于醒了。”
焦守臣倒是面色平静,他握着父亲的手,轻轻地说:“爹,让您老担惊受怕了。”
“咳,儿子啊,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的,我这把老骨头也不想活了。好了,别说了,好好养着。”
“爹,我怎么在家里啊?”
“姚连长把你背来的啊。”
“得贵他在哪?”
“已经歇着了。”
大太太:“儿啊,想吃啥,跟娘说。”
焦敏:“哥,我给你熬大米粥喝吧,想吃吗?”
焦守臣微笑着点点头。
这一夜,焦家全家都睡了个安稳觉。
当夜,史大鹏回到家里,老史头虽然不明问,但他始终询问的眼神看着儿子,大鹏终于经不住,把焦守臣受伤,并且昨夜连夜去保定请大夫的事情告诉了他爹老史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