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次相遇

*

爱德华至今记得，数周前的一幕。

当时，他与同伴们在禁林深处捕猎。远远地，忽然被一阵浓郁甜美的血香味吸引。

人类靠近，普通的受伤，血腥味不可能浓成这样。除非车祸天灾等大规模地流血。

刚加入素食者的贾斯帕，也就是爱丽丝的伴侣，被那股血液的味道瞬间冲破了理智。

好在强壮的艾美特，与爱丽丝一起合力拦住了他。

艾美特是卡伦家族里最有力量的壮汉。

紧接着陷入疯狂的是，爱德华的妹妹罗莎莉，也就是艾美特的伴侣。被他制住后，丢给了母亲艾斯梅。

爱德华与身为医生的父亲卡莱尔，又在最短时间内前往灾难现场。

他的读心术告诉他，那个毁灭性的地方，存在着奄奄一息的生者。

有的求生意志很强，心中蔓延恐惧。有的却气若游丝，意志几近溃散。

天生热爱生命，具有无限慈悲心与怜悯心的卡莱尔，不会轻易放弃任何一条可以存活的生命。那是他的天赋所在。

卡莱尔在三百年时光里塑造的，对抵御人血诱惑的抑制力，早已高到他们望尘莫及的地步，不会轻易被鲜血勾住食欲。

但他的孩子们还不行。

爱德华本应避开这种极具诱惑力的鲜血冲击。他不会傻到轻易去考验自己薄弱的自制力。

避免让一个酒鬼上瘾发疯的最佳途径，就是远离所有能引人沉醉的美酒。

可爱丽丝说了一句话。

爱丽丝我预感到她与爱德华有关。

爱丽丝用的主语，是She。

对拥有着无限漫长生命的吸血鬼而言，一个与己有关的异性意味着什么？

成双成对的卡伦家族里，只有爱德华至今没有伴侣。

卡莱尔爱德华，你得去帮我。这里只有你成为素食者的时间超过一百年，我相信你一定可以战胜欲望的。

父亲卡莱尔对他下了命令。

人类生命太过脆弱，尽管卡莱尔是小镇上最好的医生，光靠他一人也很难救下全部人。他必须有帮手。

爱德华屏住呼吸，没有再犹豫。

*

爱德华赶到现场，用吸血鬼强大的力量，轻而易举地撕开轿车的铁皮。从血泊中，抱出了求生意志最弱的少女。

嗜血的欲望在他的体内奔腾游走，几乎冲破理智的牢笼，让他克制不住地想将怀中少女撕碎。他死死咬牙，与自己进食的本能进行着无声且激烈的对抗，忍耐得整个人在不自觉颤抖。

少女的烟灰色的眼眸泛着浅浅的蓝，恍若黑夜里最耀眼的星海。空洞却无光，看不见任何光彩。细腻的皮肤如同易碎的瓷器，却充满着失血过多的苍白。

那是一张无比美丽的东方面孔。

爱德华注意的，当然不会只是她的脸。

他看到的是她溃散意志里，如走马灯般波光流转的回忆。

……

她站在漆黑的雨夜里，头微微后仰，露出一截优美的天鹅颈曲线，她的目光驻落在半空，身形站得笔直。

夜幕中霓虹闪烁的东京铁塔，在细密的雨线里，在寂静的喧哗中，摇曳着昏黄的光圈。

「嘭————」

只听高空中有什么砰然砸落，就砸落在她的面前。

如同摔烂了的西瓜，红色的汁水溅满一地，溅到她雪白的裙裾上，溅到她的侧脸上。

她姣好的脸，在血泊里映上了一层朦胧的柔光，那么美，却那么悲伤。注视着尸体的眼神，被绝望的深海吞没。

在蜂拥而入的人潮包围里，她僵硬麻木地站立，恍若抽去灵魂的木偶。

「姐姐，对不起。」

她的手机屏幕里，传来少年最后一句留言。

银白色旧式翻盖手机“啪————”地从她颤抖的指尖脱落，在地面摔得四分五裂。像极了路边那个面目模糊的少年。

那是她最后一次看清这个世界的光，失明前看到的最后画面。

……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病床上的美艳女人，从氧气罩里逸出虚弱的叹息。美目睁得大大的，脸上写满了诚恳的哀求。

这时的少女，眼中早已一片黑暗。

她站在病床边，靠着呼吸与心跳的频率声，靠着虚弱的啜泣声，判断着女人源源不断散发的恐惧。对她的恐惧。

少女轻触上女人的手，属于女人内心的冰冷恶意再次穿透皮肤汹涌而来。

【我就知道你是个怪物。我应该在你出生的时候把你掐死。你为什么不去死？我怎么会，怎么会生下你这种怪物。】

站在第三视角的爱德华，突然发现这个盲人少女，竟然有着与他类似的读心能力。

没人比爱德华更清楚，这种不受控制的读心能力有多么令人痛苦。

恍若挥之不去的诅咒，揭开的永远是最残忍恐怖的真实。

这种残忍足以将人一点一点逼疯掉。

……

高耸的废弃灯塔，站在窗台的少女，纤瘦的身躯，被翻滚而来海风吹动得摇摇欲坠。宽大的白色衬衣被汽油淋湿，勾勒出她的玲珑躯段。

「北川诺希，你敢！」

站在她对面尚有距离的少年，脸色气得发白。鸢紫色的双眸满是怒火……和恐惧。俊美得雌雄莫辨。

「对不起。」

她笑得美丽动人。空洞的目光里参杂着，她这个青春年纪所不该有的疲惫。沉痛到能将她压垮的疲惫。

「你杀了这么多人，仇报完了，所以你生无可恋了对吗？你从来没有想过我，对不对？你对我的‘喜欢’都是表演，是你达到复仇目的的工具。」

而我却一直在当真，一直在自欺。

少年的怒火渐渐如风中残烛无力地熄灭，唇角露出一抹自嘲。

他挽救不了一个内里内外都腐烂透的灵魂，维系着她躯体运作的也不过是罪恶。

他一直在害怕的这天，终于来了。

「对不起。」

「你就只会说这个？我要的不是对不起。」

「对不起，是我配不上你。从我8岁时将诱奸我母亲的人设计杀掉起，我的人生就已经无法回头了，我的双手早已沾满这辈子都无法洗去的血污。我的一生都在血污里打滚，从没有光明。所以，对不起。」

你爱上的是我伪装出来的虚假。

少女温柔地微笑着，忍不住道歉。脑中勾画着少年生气的模样。

「就算是这么恳求你的我，也无法成为你存活下去的理由？你有没有想过，看到你死在眼前的我，该怎么活下去？」

少年的声音像破碎的弓弦，绷紧到颤抖。眼中犹如阑珊的灯火几近湮灭。

「我眼中的神之子，可不是为了情爱寻死觅活的废物。他生而为王，注定站在网球世界的顶峰，成为灿烂的骄阳。我永远相信，王者立海大，从不会容有任何弱者。」

而我只是在阴暗血污里挣扎的爬虫，没有半点光明和希望。

你曾是我黑暗中唯一的光亮。

布满血腥的我，又怎能容许这样的自己，成为你灿烂光明的人生中唯一的污点和路障。

你的爱是充满救赎的存活希望。而我的爱终是与死亡诀别并存的……绝望。

少女轻笑着按下打火机。在少年绝望恐惧的目光里，飞蹿的大火张开血盆大口瞬间吞噬了她柔弱的躯体。

火光一片间，分身错骨般撕裂的疼痛里，如流星般坠落深海前，传来她几不可见的呢喃。

「————对不起。」

……

也许是相似的疼痛，唤醒了死亡又模糊了她的神智。爱德华看到她向自己伸来的手。鲜血从她气若游丝的嘴角喷涌而出。

「对不起，yuki……」

那辆车的安全装置早就受到破坏，安全气囊不可能发挥原有作用。

虽然不知何故，但根据现场蛛丝马迹不难推测，这场灾难多半是有预谋的同归于尽。

在车辆猛烈的撞击里，她重要的器官早已破损。除非将她从人类转化成吸血鬼，否则人类的任何施救手段，对她来说都是回天乏术。

很明显，她本人并不想活下去，只希望死亡能让自己彻底获得解脱。

这难免让爱德华想起了罗莎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