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星凌沉默片刻,喉结滚动着挤出一句,语气里添了几分沉甸甸的警示:“主上提醒过少主,不要和苏家人来往,少主都抛诸脑后了?”
重云闻言,忽然低笑一声,睁开眼时眸底的阴鸷褪去大半,反倒染了些漫不经心的打趣:“哦?说起来,我倒觉得苏渺渺看你的眼神不太对劲,上次在茶楼时,她送你香囊,你不也收下了吗?你这算不算是欲拒还迎啊?”
她话锋一转,笑意骤然敛去,语气冷了几分:“况且,叔父的提醒是对我们所有人说的吧?抛诸脑后的,可不止我一个哦。”
谢星凌的身形几不可察地一僵,抱在胸前的手猛地攥紧,指节泛白。面具后的目光沉得能滴出水来,却始终没有反驳,只是再次陷入了沉默,连呼吸都放轻了些。
这份沉默像是点燃了重云心底的引线,她周身的气息瞬间冷冽下来,那双原本亮得惊人的眸子此刻覆上一层寒霜,眼神阴鸷得吓人:“苏昌河虽不在我的计划之内,但他出现了,就只占了我计划的一部分而已。若是他先我一步拿到秘钥——”
说到这里,她抬眼看向谢星凌,目光锐利如刀,带着不容置疑的狠厉:“到时候,我就先拿你开刀。毕竟,是你没能拦住他,不是吗?”
谢星凌喉结狠狠滚动了一下,面具后的目光掠过重云阴鸷的眉眼,最终垂落在青砖地上,语气里没了先前的冷硬,只剩沉沉的顺从:“是属下多言了,还请少主责罚。”
重云闻言,眸底的寒霜稍敛,指尖停止了敲击案面的动作,语气恢复了几分平日的淡漠:“责罚就免了,眼下你最重要的事,就是给我看好苏渺渺,她有什么需求你都尽量满足好吗?事成之后,少不了你的好处。”
“是,少主。”谢星凌没有丝毫迟疑,双手抱拳躬身,动作标准而恭敬。他没有再看重云一眼,转身时玄色衣袍扫过地面,带起一阵细微的风。
重云转身进屋,刚要关上门,就听见百媚阁大堂传来人群的恐叫声。
大堂内
依偎在客人怀里的姑娘们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往桌底钻;酒意正浓的权贵们也慌了神,杯盏摔在地上碎成一地瓷片,人群像没头的苍蝇般四处乱撞,大堂里乱作一团。
苏渺渺反应极快,猛地掀翻桌子挡在身前。木桌被短刃劈成两半,木屑飞溅中,她抽出靴筒里的匕首,与苏昌河缠斗起来。
两人身影交错,刀光在暖黄的灯光下闪得人睁不开眼,桌椅接连被撞翻,绸缎屏风也被划开一道长长的口子。
苏昌河的刀法狠厉迅捷,招招直逼要害,苏渺渺渐渐体力不支,肩头和手臂接连中招,鲜血染红了粉衣。
眼看败局已定,她突然往后急退半步,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竟是毫不犹豫地咬舌自尽,身体直直倒在地上,抽搐了几下便没了气息。
苏昌河皱眉上前,单膝跪着,本想伸手探鼻息,却意外看到死者下颚的假皮开口。苏昌河伸手揭下,面具下的脸陌生得很,根本不是苏渺渺!他心头一沉,意识到自己中了圈套,握着短刃的手不自觉地收紧。
不知为何,他下意识地抬眼望向阁楼的方向。二楼栏杆边,重云正款款立在那里,水绿色纱裙在混乱的光影里泛着柔和的光泽。四目相对的瞬间,她没有丝毫惊慌,反而朝着苏昌河轻轻弯了弯唇角,那笑容里带着几分狡黠,几分了然,像一汪深潭,让人看不透底。
苏昌河的心猛地一紧——她一定知道些什么,甚至可能和这场圈套有关。
“好你个刺客!竟敢在百媚阁闹事,砸了我的场子,伤了我的客人,这笔账怎么算!”一个穿着锦绣衣裳、脸上堆满横肉的妇人拨开人群冲过来,正是百媚阁的朱妈妈。她指着苏昌河的鼻子,声音尖利得像要刺破耳膜,“今天不赔够银子,你别想离开这里!”
苏昌河冷着脸站起身,刚要开口,身后却传来一阵轻柔的脚步声。重云提着裙摆从楼梯上走下来,水绿色的纱裙在混乱中格外显眼。
她穿过惊慌的人群,径直走到苏昌河身前,轻轻将他护在身后,拉起朱妈妈的手,语气软得像浸了蜜:“朱妈妈,算了吧,他刚刚只是一时冲动,您就网开一面,饶了他吧,更何况他是我的旧相识,您就……”
“算了?”朱妈妈甩开她的手,气得脸都红了,“你看看这大堂!桌椅碎了,客人跑了,我一天的损失谁来赔?你赔吗?”
重云垂下眼睫,指尖轻轻蹭了蹭朱妈妈的袖口,语气带着点撒娇的意味:“妈妈别气嘛,一会儿我多接几个客人,把损失补回来,好不好?您最疼我了,就饶了他这一次吧。”她说着,还轻轻摇了摇朱妈妈的胳膊,眼底的委屈快要溢出来。
朱妈妈最吃她这一套,看着她可怜巴巴的模样,脸色缓和了几分,最终叹了口气:“罢了罢了,看在你的面子上,这次就饶了他。都散了散了!继续玩乐,今晚所有酒水免单!”
人群听到“免单”二字,顿时忘了方才的惊吓,纷纷欢呼着散开,大堂里很快又恢复了往日的喧嚣,仿佛刚才的刺杀从未发生过。
重云转过身,目光不经意落在苏昌河的左臂上,眉头微微蹙起:“你受伤了。”
苏昌河这才低头看向自己的手臂,鲜血正顺着肌肤往下淌,染红了玄色的衣袍。他方才全神贯注在圈套上,竟没察觉到疼痛。
“跟我回去上药。”重云不由分说地拉起他的手腕,转身往揽月阁走。她的指尖温热柔软,触碰到他冰凉的肌肤时,苏昌河下意识地想抽回手,却被她握得更紧,那力道里带着不容拒绝的坚持。
揽月阁
屋内的暖灯依旧亮着,只是空气中多了几分血腥气。重云拉着苏昌河在榻边坐下,转身从梳妆台下的暗格里取出一个木盒,里面装着金疮药、纱布和干净的棉布。
“把衣服脱了。”重云把药一一摆放在榻上的小桌上,语气自然得像是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
苏昌河没有动,只是沉默地看着她。从方才发现中圈套,到她出面解围,他始终没说一句话,心里却翻涌着无数疑问——她为什么会帮他?这场圈套是不是她和苏渺渺一起设的?
重云抬眼看他,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却没追问:“伤口不处理会发炎的,我知道你们杀手不在意这些,但是我总不能看着我的故人受着伤吧。”
苏昌河凝视着重云,目光深邃而锐利,仿佛要透过她的双眼,直抵她心底的秘密。他声音低沉,带着几分试探的意味:“七年再逢,你如此关注我,就不怕我对你心生疑虑吗?”空气中隐隐透着一丝紧张与微妙的试探。
重云轻移脚步,优雅地在旁侧落座,两人之间仅隔着一张小巧的正方形茶桌。她唇角微扬,笑意温柔而坚定,仿佛将心中的万千情愫都融进了这一抹浅笑之中。“只要郎君心里有我,便是郎君真心错付,那也无妨。”
苏昌河的耳根瞬间染上一层红晕:“你……”
重云瞧见他那红温的模样,忍不住咧嘴一笑。“我不逗你了,赶紧脱下衣裳,我给你换药,一会儿我要去帮你还债呢。”
苏昌河的神情略显羞涩,眉宇间透着一丝踌躇。他垂眸静立了片刻,修长的手指微微颤动,终究还是缓缓松开了紧握的衣襟。他抬起手,轻轻解开衣袍的系带,动作虽缓却带着几分谨慎。随着外袍滑落,玄色的布料无声地垂下,露出内里洁白如雪的里衣,映衬得他的身形愈发清瘦而挺拔。
里衣的袖子早已被鲜血浸透,小心翼翼地帮他把里衣往上卷,直到整个左臂露出来。
重云拿起棉布,蘸了点桌上的温水,轻轻擦拭着他手臂上的血迹。她的动作很轻,指尖偶尔碰到他的伤口,带来一阵细微的刺痛,却又奇异地让人放松。
当里衣滑落,露出他的胸膛,重云抬眼看到,动作顿了顿。那片紧实的肌肤上,布满了深浅不一的刀疤,有的已经淡成了浅白色,有的还带着淡淡的粉色,纵横交错,像一张狰狞的网,每一道都藏着一段生死搏杀的过往。
她的目光掠过那些刀疤,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心疼,手上的动作却更轻了。她用棉布仔细擦干净伤口周围的血迹,然后挑了一点金疮药,轻轻敷在伤口上。药粉碰到伤口,带来一阵清凉的刺痛,苏昌河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僵了一下,却依旧没说话。
重云抬头看了他一眼,见他紧抿着唇,下颌线绷得极紧,眼神里满是防备,忍不住轻声说:“我知道你在怀疑我,也知道你找的人不是刚才那个。但我没害你,也没帮着别人害你。”
苏昌河的目光落在她低垂的发顶,看着她认真上药的模样,心头的疑虑却没减少半分。他见过太多伪装,太多口是心非,眼前这个女人,七年前是单纯的采药姑娘,七年后却成了百媚阁里能左右朱妈妈的红人,还偏偏在他执行任务时出现,这一切未免太过巧合。
重云边说还时不时轻轻吹他伤口上的药粉:“你要找的人是苏渺渺吧?我看见你撕下的那张面皮了。她做了什么,你的任务竟是要杀她?”
苏昌河紧盯着重云:“你很担心她被我杀吗?”
重云一边说着,一边轻柔地为他缠绕着纱布:“她是我在这百媚阁中情同手足的姐妹,我不为她的安危忧心,难道还能去担忧旁人吗?”她的声音虽淡,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笃定与关切,手指动作娴熟而谨慎,生怕触碰到他更深的痛处。
纱布缠到小臂末端,重云打了个漂亮的结,然后抬头看着他,眼底带着几分笑意:“好了。这几天别碰水,伤口很快就会好的。”她说着,伸手想帮他把里衣拉下来,指尖却不小心碰到了他胸膛上的一道浅疤。
苏昌河像是被烫到一般,猛地往后退了半步,避开了她的触碰。他站起身,拿起一旁的外袍披上,系好系带,语气又恢复了之前的冷淡:“多谢。”
重云看着他疏离的模样,眼底的笑意淡了几分,却没再说什么,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屋内陷入了沉默,只有窗外传来的丝竹声断断续续地飘进来。苏昌河站在原地,看着重云收拾木盒的背影,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说不出的闷。
重云放好木盒后,看着苏昌河还站在原地,忍不住想笑,走到他面前说:“郎君很想找到苏渺渺?我曾听闻,她最擅绘制人皮伪装之术。说来有趣,有一回,我因拒客之事,被妈妈责罚,心中郁郁难解。她就戴着一张涂得五颜六色的面皮出现在我面前,模样滑稽至极,直逗得我破涕为笑。”
“我不知道她哪里得罪了郎君,郎君竟要她的性命。但如果是她做了伤害郎君的事,那我可要帮郎君一起抓她,替郎君出气。”重云看着苏昌河歪头一笑。
苏昌河有些乱了心智,避开重云的目光。“不必了,这是我的事情,你最好不要插手。而且,你刚刚不是说,她是你情同手足的姐妹吗?怎么?为了我你可以出卖她?”
重云唇角微扬,眼中闪过一丝自信的光芒:“姐妹没了可以再找,郎君没了可就真没了呢,不然我就要守活寡了……”
苏昌河脸红:“你真不知羞……”
重云抬起右手,指尖微凉,轻轻拂过她的脸颊,声音低柔似水:“我只对郎君这般……”苏昌河却迅速偏过头去,避开了他的触碰。重云的手缓缓垂下,眼底的温度似乎也随之消散了几分。他语调平淡,带着些许冷意,却依旧平静如初:“郎君不必为我担忧。我虽不精通武艺,却也学得一二,足以自保。郎君尽可安心。”
重云缓步掠过苏昌河,行至门口处停了下来。两人背对着,气氛仿佛凝滞了一瞬,唯有风声轻拂耳畔。少顷,重云终于开口,声音淡然却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波动:“郎君,三日后再来找我吧。”
话音落下,重云拉开门离开了。屋内,只剩下苏昌河一人。他转过身,目光追随着那道渐行渐远的背影,心中莫名涌起一股难以名状的情绪,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悄然牵动着他的思绪,却又无法捉摸、无从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