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殓师伊索·卡尔篇
——
——母亲拥抱死神那一天，我决定成为他的学徒。
冷从背后将他卷席，刺骨。
寒意渐深。
伊索听得见周围人心脏的跳动声，这些声音令他不安，令他发指。他们说话的声音直锥伊索的心脏，沉重，疼痛。
他当然想逃，但周围都是人，活生生的人，包括他自己。
跳动的心脏是脑中的阴影，清晰的话语是心尖的疼痛。
入殓师牵起他的手，带着他走出墓园。
一座崭新的墓碑刻着墓志铭，讲述死者的生平。
无声，无言。
……
伊索不善言辞。起初，杰伊是这么认为的。
直到他收到一封退学信：伊索或许有一些自闭症，或者其他问题，总之，非常抱歉，先生，我们很遗憾地通知您，他无法在我们这就读。
对伊索来说，这也许是件好事。
那个地方到处都是活生生的人，他在那里感到焦虑。
伊索知道这种情绪不对劲，但每当他前面有人，他就会感到恐惧，焦虑。这种情绪反复出现，永无休止。他也曾努力地忍受这种情感而与人交谈，让自己看起来与常人无异。
但是他失败了。日复一日带着畏惧去忍受，垮了。
于是他失去了学习的资格。
杰伊带着他给死人入殓，是他的救赎。
窄小的房间里没有其他人的心跳声，没有言语，只有静静躺着的躯体。
庄重，准确，果断。
是新的开始。
……
铅灰色的墓园偶尔也会有鲜艳的色彩，有时是花，有时是血。
伊索将花放在碑前。
天空中飘着几片浮云，轻盈，美丽。
墓园没有人，安静得出奇。只有在这种地方，伊索的心灵才能得到洗涤。
传来几声鸟鸣，还有风的声音。
这种时候伊索才能像一个正常人。
焦虑，恐惧，全都一扫而光。
当他回到杰伊的小屋，恐惧就又会将他卷席。
杰伊是为数不多的能够与他亲近的人，相当大一部分是因为杰伊养着他，教他入殓。
伊索也会为杰伊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这天，台上依然躺着一具尸体。
杰伊准备为他清洗，但是台上的人突然睁开眼睛。
诈尸？
那人其实还没有死，他只是陷入了深度昏迷，不知道为什么被送到这里，他盯着杰伊。
既然人没死，那杰伊应该要停止他的动作，但是他没有。他从柜子里翻出一根注射器，从一个小瓶子里汲取一些液体。
“伊索，知道这是什么吗？”杰伊轻声道。
伊索摇头。
“是水合溴化物。”杰伊将液体注入那人体内，“就像安眠药，让人陷入沉睡，他的家人才会把他送来这里，然后这样他死得才没有痛苦。”
那人瞪大了眼睛，想挣扎，但没有多余的力气，只能任人摆布。
“我在帮助你脱离苦海。”一边注射，杰伊一边说，“听话，跟这个世界说再见，仿徨者。”
不多久，那人没了动静。
杰伊用毒药将那人的生命结束。
伊索全程注视着那人，最后他看了一眼杰伊，没有说话。
“那些仿徨者……太过胆怯。”最后杰伊这么说道，他始终没有正眼看过死者。
……
伊索抽出一张死亡报告：死因不明，死亡时间不明，唯一明确的只有行政官的签名，所以，勇敢一点，跟这个世界说再见。
他看着被杰伊杀死的死者。
“你真可怜，兄弟。”这里没有其它活人跳动的心脏，伊索头一回说这么多话，“不过你别生气，杰伊只是帮助你解脱罢了，半死不活……挺辛苦吧？”
死者不说话，无声，无言。
“伊索，给他梳理好仪容，我给他找一件合适的衣服……”房间外传来杰伊的声音。
他没有等伊索回答，他知道伊索不会回答的，但伊索会照做。
伊索翻出自己的化妆箱。
头发梳好……给憔悴的脸加点生气，将这个人的样貌最大限度地还原成他生前的样子。
“杰伊称呼你为‘仿徨者’，我不知道这个词的意义，也许你做了什么让杰伊不舒服的事情吧？比如心术不正，心不坚定什么的？”伊索的手抚上那人的脸庞，轻轻地，“但是杰伊还是帮你解放了……你很幸运。”
窄小的房间里只有少年一个人的喃喃自语，他一个人的呼吸，他一个人的心跳。
……
伊索终究是一天天地长大了，杰伊也不再替他打理生活的事情。伊索搬出去住了。
像杰伊一样，伊索成为了一名入殓师。
他的化妆箱里放着一些水合溴化物。
这个人出了车祸，伊索乘机给他注射一些溴化物，使他进入假死状态。家人不知道他还活着，把他送来入殓，躺在台上的他突然睁开眼睛。
微弱的心脏还在跳动，这是他还活着的证明。
“好好想想你做了什么。”伊索取出注射器，不过里面装的不是水合溴化物而是致死的药物。
心脏渐渐不跳了，这条生命在这里才算真正终结。
“你对不起很多人，先生。”伊索为他着衣，“你的家人，你的朋友，你的恋人。”
“仿徨者，你没有资格活着。”
伊索不知道他这种生活持续了多久。
潜入身负罪孽的人的房间，给他们注射水合溴化物，这样旁人会认为他们已经离奇死亡，把他们送到这里，然后他将他们的生命了结。
这是一种解脱，对他们自己，也对他们周围的人。
……
邮差其实很怕这个入殓师。
他一天到晚阴阴沉沉的，也不经常说话，成天戴着个口罩，甚至连他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
不过好在平常也没什么人会给他写信，除了一个叫杰伊的偶尔来一封，就没了。但这个杰伊写信写得也不频繁。
邮差蹑手蹑脚地把信封放进入殓师的收信箱，一溜烟地走了。
伊索看着有些奇怪。
他在这里住了很久，邻居都不曾与他交谈，跟以前那些不识趣老是粘着他的人不一样。
这不是很好吗？
因为自己的职业不吉利，所以人们都不愿意沾上晦气。
不是很好吗？不需要忍着恐惧与别人交谈。
很好啊。
可是心里有些空荡荡的。
——亲爱的伊索，好久不见，下午我会在墓园东角的黄玫瑰园等你，期待着与你的见面。
是杰伊的信。
要回去了。
……
记忆中伊索很久没有回来这里了。
他曾与杰伊在这里住过相当长的一段时间。
这里迎接了无数死者，他们死得无声，走得华丽。
黄玫瑰园在墓园东角，就是埋葬着母亲的那个墓园。
伊索的步伐很轻，走路无声，悄无声息地来到黄玫瑰园，安静到杰伊都没有意识到他来了。
杰伊还跟以前一样。不过两鬓夹杂了几根白发，分别了不知道多久，杰伊除了老了一些，什么都没有变。
“来了。”当伊索走到杰伊身边时，杰伊才发现他的存在，“我有点事情想对你说。”
尽管杰伊跟伊索很熟，但毕竟杰伊是活人，伊索还是有些交流障碍。
“嗯。”
“你爱你的母亲吗？”杰伊眼前是一座墓碑。
墓志铭写的是伊索母亲的一生。
死神的阶梯旁，不适合植物生长。
所以连绵的黄玫瑰丛，止步于墓碑周围的土地。
伊索没有回答。
“其实，你的母亲也被注射过水合溴化物。”杰伊阅读着生平事迹，“你还记得那玩意儿吗。”
伊索点头。
“你的母亲也是仿徨者。”杰伊的话语像在诉说一个很远很远的故事，“所以……你知道的。”
尘封多年的故事真相，毕露了。
伊索想不到杰伊竟然如此坦诚。
仿徨者……吗。
伊索抬眼看了看杰伊。
“为什么。”伊索戴着口罩，声音并不清晰。
“孩子，她本就该走向死亡世界，而我，只是提供了一些帮助，你看，黄玫瑰花丛。很适合她长眠。”杰伊看了看墓碑周围的黄玫瑰。
伊索也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仿徨者，没有资格活着。
但不知为何，双手默默地握成了拳。
……
伊索没有作出什么出格的事情，这让杰伊很是意外。
杰伊身上，出现了仿徨者的影子。
伊索看到了。
——他准备离开了。
——他收到了一封邀请函，我没看到内容，但那蕨类植物一般的火漆让我觉得，他不会再回来了。
——得抓紧了。
——先制造点儿意外。
伊索看着杰伊远去的背影。
是啊，仿徨者，没有资格活着。
——很抱歉，杰伊。在你身上我看见了仿徨者的影子。
先制造点意外。
杰伊出的意外，真的很像一场意外。
当他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时，睁开双眼，模模糊糊地可以看见伊索。
来了……吗。
伊索阅读着一份报告：伤者杰伊卡尔，曾遭受多重伤害，包括高空坠落引起的粉碎性骨折，利器造成的大量出血和大面积阻止挫伤。
——课题比我想象的复杂一些。
即使用最好的医疗设备，杰伊也活不长了。
但是伊索等不及了，他手中拿着注射器，有意地在杰伊面前晃了两晃。
“仿徨者，很快我们就会再见面的。”
——我感受那溴化物流过他的血管的波动，我知道我将要成为他，而他将变成自己厌恶的样子。
——仿徨者的样子。
……
“你好，杰伊。”伊索的手在杰伊眼前挥了挥。
“你很辛苦吧？曾经有很多人在你手下苦苦喘息，包括我的母亲，然后你也是这样帮他们解脱的，对吧。
“现在，轮到我来为你解脱了。
“再见，杰伊。”
这个时候，杰伊的生命才算真正终结。
——棺木之中他面容庄重安详，我想，他应该会满意我的答卷。
伊索收拾着杰伊的遗物。
一些杂物和一封邀请函，蕨类火漆，来自欧利蒂斯庄园。
伊索收起那封邀请函。
欧利蒂斯庄园……看来得去一趟了。
伊索抬头，不温的阳光照在他脸上。
很多年，经历了很多事情。
——我要拯救更多的仿徨者。
——我无法拒绝这次邀约，那里有太多人仿徨不前。
——我终于能够感受每次他引渡仿徨者时的喜悦，也明白了他当初赴约的迫切。
……
临行前，伊索去探望了杰伊。
杰伊也埋在黄玫瑰园那儿，长势极好的黄玫瑰从一样止步于墓碑周围的土地。
伊索凑近墓碑低语，像是在跟谁讲悄悄话。
“杰伊，你太幸运了。你死得无声，走得华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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